许卓琳趁着天亮快速地赶了一段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开始不太看得清楚路，只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特地关闭了手机的网络功能好让电量能够持久一点。她距离村落簇拥着的点点灯光越来越远，最终走入完全的黑暗中，只剩下手机散发出来的微弱的光照亮前面的路。

不小心踉跄了一下，许卓琳开始变得害怕起来，她一面走着，一面轻声唤起男孩的名字：“许安，许安……”

无人答应，许卓琳只能凭借印象中老奶奶指的马路方向走着。夜越来越静，将她的声音传得很远，她害怕声音会引来山里的某些野生动物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只能时不时地唤上一两次名字。降低的温度使得寂静的大山更是染上一片凄凉，许卓琳经不住哆嗦了一阵。她突然听到一些别的声音，定住了，朝周边的草地照了一圈，没有东西。随后她把灯光照到更远一点的地方，那条在建的马路出现在她的视野中，隐隐约约有个人的身影，害怕晚一分钟那个身影就会消失不见，她慌忙地向那个地方跑去。

“啊！”跑动的许卓琳忘记了土地的凹凸不平，一个不注意崴了脚，留意到那个身影迅速蹿到黑夜里。

“许安！你是许安对不对？”许卓琳大声说道，她没有听到走动的声音，知道许安该是没有走得太远，她壮起胆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在附近，我需要你帮忙，我脚崴了，走不动。我认识你奶奶，我是来找你的，麻烦你帮我一下，我自己起不来了。”

“我叫许卓琳，是前几天来的志愿者。”许卓琳自我介绍道，这才想起来自己是有组织的，她看了眼时间，已经出来快两个小时了，到了点名吃饭的时间。她慌张地打开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和短信，班长的和赵念宏的，她急忙拨打赵念宏的电话。等了很久才接通。

赵念宏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宝贝，你在哪儿？”

“念宏。”许卓琳本来想着打电话让赵念宏安心，可是因为崴脚变得脆弱起来，听到赵念宏的声音，忍不住带了哭腔。

赵念宏听到话筒里断断续续传来的声音更着急了：“宝贝！卓宝！卓琳！听得到吗？你在哪儿？”

许卓琳过了一阵才接收到赵念宏的声音，强装镇定地答道：“我在修马路的那里。”

“卓宝你在哪儿？”刚说完赵念宏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又是询问她在哪儿的话语。

信号若有似无，许卓琳无奈地挂断电话，让赵念宏不要担心，又给班长回了信息，最后犹豫了一会儿编辑一条短信跟带队的钱老师说明情况。她只能坐在跌倒的地方等待着短信顺利发出去，她留意到小孩的身影似乎来到她的附近。

“许安？”许卓琳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没有得到回答。

许卓琳接着说道，用着最友善的语气：“你是许安，对不对？”

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你奶奶说你今天一早就出来了，应该还没有吃东西吧？饿不饿呀？我这里有几颗糖果，你要不要先吃一点垫垫肚子？”许卓琳接着问道。第一天过来的时候，许卓琳碰到好些小孩好奇地过来看她们，许卓琳见他们略微期待的眼神便想要给他们一下东西心里才踏实，所以这些天总是备上一些糖果在身上，以免小孩们两手空空地失落地离开。六年级还是个小孩子，应该喜欢吃糖果吧？许卓琳暗自想着。

一声鸟叫划过夜空，余音在山谷间缭绕，让寂静的夜晚变得更加凄惨起来，她看到那个身影重新走到马路上，有往外走的趋势。

“我听说了你的事情。”许卓琳大声说道，心情变得沉重起来，许安奶奶的话持续在脑海里徘徊。她忽然不再害怕了，也不管许安会不会愿意听，她想说说自己的事情。于是她垂下眼眸，缓缓地开口，自言自语地说起来：“我爸爸三年前去世了，在我生日那天，刚上高中。他在外地出差，本来不打算回来的，可是他已经三四个月没有回来了，我想见他，想让他回来陪我过生日。我跟他发脾气、闹别扭，哭着让他回来陪我过生日。妈妈让我懂事一点，体谅爸爸工作的辛苦。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爸爸宁愿工作也不要肯回来陪我一天，我只是想让他陪我过一个生日而已，他已经两年都没有陪我过生日了。每次都说下次，到了下次又说下次，他好像永远只有下次。”许卓琳说着，鼻头微微发酸，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我生气了，爸爸打电话过来我也不肯接，除非他答应我回来。后来，爸爸真的答应我会赶回来陪我过生日。我赢了。”

许卓琳抽了抽鼻子，眼眶变得湿润起来，明明说不下去了，还是坚持说道：“爸爸那天出车祸了，出租车经过高架桥的时候，因为上面一辆大货车超重，桥体坍塌。”许卓琳眨了眼睛，眼泪顺势流了下来，她擦了眼泪，又断续地开口起那晚的事情，“妈妈接到电话的时候……脸色一下变得很白……我想要跟着去，她不让。……我很害怕……因为妈妈看我的眼里充满着怨念……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我知道她是在怪我。”许卓琳忍不住细声哭起来：“如果不是我硬要爸爸回来，爸爸就不会出事。爸爸不出事的话，妈妈也不会出事。明明是秋天了，那天却下起暴雨，好像是老太安排好的那样。妈妈着急见爸爸，闯了红灯，十字路口，被右边来的车撞上了。”

“一切都变了。”许卓琳好不容易止住哭声，深呼吸让自己平息下来，再开口时，只有一滴泪珠挂在眼里，她没有管，“奶奶赶来医院的时候当着好多人对我破口大骂，让我滚出去这个家，让我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是我害死了我爸爸。如果我没有硬要他回来，他就不会出事。爸爸不出事的话，妈妈就不会出事。奶奶撕心裂肺地边哭边吼，当时就晕倒了。爷爷看着我，什么话也没说，我知道，爷爷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是我害死了爸爸，是我为了一个年年都有的生**死了我爸爸，也逼死了妈妈。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在奶奶不准我再去他们家时，爷爷也什么都没有说。”许卓琳停了下来，擦掉滑落的眼泪。

她听到细微的响动，不一会儿，许卓琳感觉到一个人坐到了她的不远处。她没有立即看他，只是继续说着，心情平复后的她好像只是在叙说着别人的故事一样：“等我回到学校的时候，好多人都知道我父母去世的消息。一开始他们觉得我很可怜，就好像街边的流浪狗一样。后来，有人跟我要钱，她们说我爸妈死了我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她们很羡慕。我不给，她们就拉我去没人的小巷子，大晚上把我拖去操场，我没给她们钱，任她们剪我头发，打我，我应该受的，我比她们更可恶，我害死了我的爸爸妈妈。再后来，我被孤立，学校里面没人愿意跟我玩，也没人敢跟我玩，一起长大的朋友也不理我了。给我送巧克力的男生也躲得远远的。我喜欢的男生喜欢别的人了，他之前说会永远跟我在一起，他在我面前跟别的女生说了同样的话。”许卓琳似乎想到另外一件事情，不自觉地住了口，眼里多了几分恐惧，几分哀伤。她呆呆望着前方，无尽的黑夜，仿佛她的前途一般。

一只手伸了过来，许卓琳借着逐渐清明的月光看向一旁的男孩，男孩的脸色有着这个年纪不应该有的阴沉，她扯出一个笑容问道：“你是许安，对吗？”

男孩答非所问：“我想吃糖。”

许卓琳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糖果来，试图用轻快的语气说话：“一只手不够哦。”

许安走得近一些，伸出了两只手捧在一起。

许卓琳笑了，吸了吸鼻子，将糖悉数给了许安：“我的脚受伤了，麻烦你扶我起来。”

许安先剥开一颗糖吃进嘴里，再扶许卓琳起来。

“谢谢。”许卓琳在他的搀扶下费力地站起身，望着许安略微冷淡的脸，她还保持着微笑：“你会替我保守秘密的，对吗？”

许安没有回答，自顾自地走起来。许卓琳收拾好心情，打起精神跟在他后面，只是刚试着抬脚走一步，又立马跌倒了。

许安听到她的轻呼声停了下来，掉过头来看她，许卓琳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可能崴得有点严重，走不动路了。可以麻烦你先回去给我的同伴带个信吗？就在你们学校那边。你可以拿我的手机去，找到一个叫赵念宏的男生，他会知道是我。”

少年盯着她说完这些话，迟疑了一会儿，来到她跟前背对着蹲下，简短地说道：“上来。”

“嗯？”许卓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背你。”许安解释道。

许卓琳忙摆手：“不用了，谢谢。现在已经不早了，你背我很费时间，我们两个都会不安全，麻烦你回去跟我们队里说声。”

“这里会有蛇。”

许卓琳受到了惊吓，又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学才刚刚毕业的孩子背她：“会很重。”

“少废话，上来。”

许卓琳别无他法，只能爬上许安的背。她出乎意料地变成一个话多的人，一路上与许安说了更多的话，关于她自己，关于许安，关于一个过来人的经验。喋喋不休的她就好像今天下午的许安奶奶一样，似乎是等了很久才找到一个宣泄口，所以拼了命地发泄。

许安没有搭话，只是听着。突然，他让许卓琳闭嘴。许卓琳有些受伤，但还是识趣地闭了嘴，这才听到远处的呼喊声，隐约是她的名字。许安往那个方向走去，最终看到一丝亮光，许卓琳把手机拿起来晃了晃，想引起对方的注意。

那束光越来越近，与许卓琳微弱的手机光碰到一起时，赵念宏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跑得满头大汗，衣服上沾了一些泥土。

许安将许卓琳放下来，她想要立马跑到赵念宏身边，刚一起步，脚踝的疼痛便提醒她现在是一个伤患。差点又摔倒，被许安敏捷地扶住了，她向他说了声“谢谢”。

赵念宏走过来从许安手里接过许卓琳，她知错地向赵念宏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对不起。”

“怎么回事？”赵念宏皱眉问道。

“脚崴了。”许卓琳答道，语调软软的。

“活该，给你长点记性。”赵念宏嘴硬地说道，还是蹲下去看许卓琳的伤处，肿了一个大包，不免心疼起来，生硬地责备道，“让你乱跑。”

“对不起。”许卓琳重新道歉。

赵念宏正打算将背包放到胸前，好转过身背许卓琳。他留意到一旁的小男孩，站起来，没什么好话可以说：“就是你不听话离家出走？”

“念宏。”许卓琳听赵念宏的语气不善，伸手把他的嘴捂住：“他叫许安，跟我一个姓，平安的安。人家没有不听话，只是想看看马路修到哪里了，忘了时间，对不对，许安？”

许安看着她没有回答，许卓琳并不在意，将赵念宏介绍给他：“他就是赵念宏，我刚刚跟你提过的。赵钱孙李的赵，想念的念，宏伟的宏。你不要害怕，他脾气很好的，只是现在太担心我们了，有点急。”

“脾气很好，所以你就乱来？”赵念宏的怒气还没有消，一阵后怕。他不敢去想许卓琳会出什么意外，可她出意外的场景疯狂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对不起嘛。”许卓琳第一次有意识地撒娇，希望赵念宏可以温柔一点。她挽过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手，轻轻地说道：“你不要那么凶嘛，许安会害怕的，他还是个小孩子。”

赵念宏低头看了眼许卓琳，她正倚靠在自己的身上，用无辜的双眼望着他。虽然仍心有余悸，他到底还是放软了语气，狠狠地捏了一把许卓琳的脸颊：“回去再跟你算账。”而后转向许安，递给他背包：“里面有一瓶水，还有几包饼干，你吃点东西。垃圾放回到书包，我之后丢。”

许安没有伸手，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许卓琳从赵念宏手上拿过书包和手电筒，一同递给许安，温柔地说道：“麻烦你帮我们照下路了。”

许卓琳将东西伸得离许安近些，他微微一抬手就能拿到，许卓琳欣慰地说：“谢谢。”

赵念宏无心与小孩子计较，蹲下来把许卓琳背上。许卓琳紧紧贴着赵念宏的后背，双手围绕着他的脖颈，将脸靠在他的肩颈处，她的呼吸也微微落在上面。听到后面传来塑料的声音时，她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

路并不好走，有些石头混在泥土里面让地面凹凸不平，许卓琳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很疼吗？”赵念宏察觉到许卓琳的动作，柔声问道。

许卓琳微微点了头。

“坚持一下。”

“嗯。”

赵念宏的步伐变快了。

“慢点，许安在后面。”许卓琳提醒道。

赵念宏望着眼前手电筒发出的光，答道：“他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