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家家户户都已经张灯结彩，各就各位，只等着夜晚降临吃团圆饭。爷爷家却因为两位晚放假的年轻人到今天才开始大扫除装饰打点。他们在院门口贴春联的时候，路过的街坊邻居纷纷向爷爷打招呼，又十分默契地用新奇的眼光看着许卓琳和许安，有些人认识许安，不大认识许卓琳了，只有过年才回来一次的便连许安也不认识。爷爷只得领着他们两一遍又一遍向别人介绍。

遇到位心急的外来媳妇，在爷爷说完许卓琳是孙女后，连忙热情地接口道：“那这位是您孙女婿呀！”说完羡慕地看着许卓琳：“真好！你老公还肯陪你回娘家过年。”说完怨念地看了眼自家老公，然后朝着许卓琳不满地小幅度摇头。

明目张胆的动作当然被她老公看见了，只好无奈地想着爷爷解释：“还在闹别扭呢。说了好多遍今年是结婚第一年，得来我们家过年，以后再到她们家过年。”

外来媳妇冷着脸“哼”了一声，别了一个白眼。

无意卷入夫妻问题中的爷爷三人的眼神纷纷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僵硬地维持着脸上的笑。纵然爷爷的阅历比较丰富，也不会处理这家长里短的事情，他只好咳嗽清了清嗓子，首先还是要解开外来媳妇的误会：“他们不是恋爱关系，许安还在上学，卓琳工作都有好几年了。”

“听到没有？”外来媳妇的老公连忙指责起自己的老婆：“所有人都是到夫家过年，就你花样多。”

外来媳妇尴尬地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开了，剩下她老公跟爷爷打了招呼才追上去。

许卓琳这才松了口气，问道：“他们是谁呀？”

爷爷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复杂，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许平生家的二儿子。”

三个人忙活到下午，才把整栋房子清理好。一楼的大门与楼上每层阳台都让许安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院门口与主要的门也贴上了春联与“福”字。许卓琳不知何时说的彩灯，许安也买来勾在院门左右，晚上打开来一定好看。

急匆匆地完成房屋装饰，许安便马不停蹄地开始准备年夜饭。三个人里面，许安最具有主厨风范，许卓琳的厨艺没有资格争夺主厨位置，爷爷也因为年纪退居二线。不过说到厨房助理，许卓琳还是相当有竞争力的。比起她意料之外的糟糕的厨艺水平，让人更觉得出乎意料的是她与厨艺并不匹配的相当不错的切菜功力，土豆切丝能切得好像专业工具刷出来的一样，莴笋切片也能将莴笋切出晶莹剔透的薄度。厨房的主副手都有十分得当的安排，爷爷又能当上甩手掌柜，高兴地去别人家串门。

“你会做姜母鸡？”许卓琳闻到砂锅里面散发出来的阵阵香味，惊讶地看向许安。

这道菜是她大二放五一假期的时候，赵念宏与她在T市吃到的。浓郁的姜味与细嫩的鸡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许卓琳记得咬了第一口鸡肉就完全遮掩不住被惊艳到的表情。赵念宏见她喜欢，他们在T市那几天，天天都会吃一次。每次吃，许卓琳都像第一次吃到般不自觉地露出不可置信的脸色，睁着大大的眼睛感动得看着赵念宏。如果问起许卓琳心目中的菜品一位，姜母鸡绝对是碾压性的王者，第一次对一道菜产生了欲望，她还因此对姜这个食物品种拥有了极大的好感。只可惜这道菜的正宗口味似乎仅限T市，赵念宏没有在A市找到有出售这道菜的餐馆。他让赵母在家里尝试着做看看，自己也为了给许卓琳制造惊喜在网上看教程学过，怎么样都没有T市姜母鸡里既浓郁又柔软的姜味。许卓琳再也没有T市，便再也没有吃过姜母鸡。

而现在，许卓琳居然在自家的砂锅里闻到久违的味道，她忍不住想要打开盖子瞧上一眼。

许安见了立马过去压住她的手，不让她打开：“现在还没有到时候，不能开盖，味道会变差。”

许卓琳撇了撇嘴，渴望地看向许安，问道：“是姜母鸡吗？”

许安见到许卓琳期待的眼神，将视线挪到一旁，点了点头。

许卓琳情不自禁地“耶”了一声：“你这个香味很接近我之前吃过的！味道应该也会一样吧？如果能再吃到T市那个味道就好了。”许卓琳说着，垂下的眼眸不免含了一层惋惜的意味。

“我奶奶教我做的，她过年会做这个。”许安说道。

许卓琳很少听到许安提起他的奶奶，现在忽然这么一提，气氛变得有些伤感起来。许卓琳试图驱散这些情感，她带笑地对许安说道：“奶奶给你留下一样很棒的东西。”

许安看了眼许卓琳，勉强地勾起一边嘴角，换了话题：“酱猪蹄还是麻辣猪蹄？”

夜幕缓缓袭来，爷爷从邻居那带回来一个消息。今年村里为了落实环保的理念，避免家家户户争相燃放过多烟花造成的空气污染，与此同时又为了不让大家大过年的不放鞭炮这些觉得冷清，村委会决定今晚七点在新建了健身器材的利民小广场统一燃放半小时烟花。

“吃完年夜饭去那边看烟花吗？”爷爷提议道，看了眼许安，又看向许卓琳。

许卓琳想到利民小广场，不经意地问道：“离得不远吧？”

“不远，河畔的柳树那里。”爷爷答道。

“那在天台就可以看到了？”许卓琳说道，扭头看到爷爷期待的神情后，转了念想，“七点放烟花，吃完饭过去赶不及，看完回来再吃？会比较不急。”许卓琳将目光放到许安身上，征求主厨的意见，爷爷也跟着看向许安，由他做决定。

许安点了点头。

爷爷听了答案舒展开他的眉目，高兴地说道。

许安重新专注于做菜，许卓琳看着爷爷笑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我给您买了套新衣服，昨天回来得晚没有叫醒你，差点忘记。”

没等爷爷说上几句客套话，许卓琳便跑去将衣服拿了过来：“您试试看，不知道尺码正不正。”说着她不由得担忧起来。

爷爷穿着新衣服出的门，许卓琳给他准备了一套灰色中山装。爷爷年轻时当过几年兵，身姿总是时刻注意挺拔着，在齐整的合身的中山装加持下，他显得格外精神，光看背影说是六十也不夸张。爷爷开心得像得到许多糖果的小孩，走起路来也带着风。

他们到的时候，广场里已经有了好些人。村里的凉拌菜老板与烧烤老板今日也不放过这个商机，甚至小卖店的老板们也给自己支了个小摊，买玩具和零食，摆放的几个小摊面前里外围了好几层人。等待的时间大家总不让自己闲着，有小孩的家庭更是逃避不了买玩具的命运。

小孩们自主地聚在一堆玩起追逐的游戏，穿梭在谈天说地的大人之间，少男少女羞涩紧张的神色下暗含着汹涌的情愫。村里总是相熟的人多，爷爷走近的时候，立马有人过来熟络地打招呼，对奶奶的事情表达同情，看到两旁的许卓琳与许安时又问了早上许多人问过的问题。爷爷只能不厌其烦地介绍道，再与别人聊天时，他便自觉先将他们介绍了。

关于许卓琳，大多人都是她成长路程中的见证人，不过好几年未见变得生疏了。知道眼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是许卓琳后，大家都会热络地跟她说上一句，用着怜悯的语气：“回来了就好。”旧人填满了过去，也帮忙记着所有的事情，不好的事情回忆起来似乎最不费劲。许卓琳望着眼前陌生的脸庞说着熟悉的事情，时刻保持着微笑，笑容却并不及眼底。

至于许安，说法便多了，相识的不相识的嘴里说出来不同身份。有人甚至认为他是爷爷的私生子，而且趁着热闹毫不在意地将这个想法当一个玩笑说出口，精明的眼里却试图捕捉他们不经意可能透露出来的秘密。大家的目光好像霎时变了，鄙夷的，嘲讽的，戏谑的，没一个是平常的。

许卓琳感到一阵厌倦，想要变成透明人。最初离开M市时，她从暗无天日的深渊中走出，遇到最美好的事情。侥幸碰见了海市蜃楼，她便以为世界变了。现在看来，不过是时间和距离对它进行了美化加工。她看着爷爷脸上随和的笑脸，眼眶忍不住红了起来，微微蹙了眉头，她只记得自己陷入如何的困境，却不知道爷爷奶奶身处什么样的沼泽之中。比起费神的感同身受，显然，当作一场笑话要来得容易。

“砰”的一声，引来众人的注视，热闹的广场顷刻间变得安静起来，所有人都将视线转向声源处，看到一股亮红的火光窜到半空中。他们纷纷随着火光抬起来，见到它变得很小，又忽然炸裂开来，无数缕金丝散落。没有停歇的，又一簇火光直直飞向天空，在黑暗中开出五颜六色的火花。一束束火光你追我赶地向空中射去，又着急地四处绽放，使得观众应接不暇。不知何时起，广场重新喧嚷起来，大家开开心心地彼此恭贺祝福着。

许卓琳的头仰得高高的，凝视着黑夜，绚烂的烟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巨大的爆裂声一次次钻入许卓琳的耳里，她不觉得吵闹，倒是意外地平静下来，她仿佛又离得远了。更尖锐的响声入耳前，她的耳朵被罩住了，她扭头看向双手的主人。随着一声巨响，她的眉眼挤在一起，这次的整个地面都被震得微微晃动。“新年快乐”四个金黄的大字高高挂在空中，看客们齐声欢呼。

许卓琳没有看到，她只是呆呆地望着许安，烟花的光芒照射在他的脸上。很快地，烟花四处消散了，绽放的声音却还在空中蔓延，许卓琳感觉到脑海里充斥着阵阵余音，她因此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在许卓琳的注视下，许安假装平静地放下他的双手，眼神却有些躲闪，然后低沉地说道：“结束了。”

人声鼎沸，许安的声音埋没在其中，许卓琳迟钝了几秒，忙点头应道：“回家吧。爷爷去哪里了？”只顾着抬头开烟花，她没有注意到爷爷不见了。

爷爷对烟花倒没有那么在意，他只是喜欢热闹的环境。在这格外喜庆的氛围中，所有的情绪都被夸大，爷爷在人群中瞧见理发店的许建国，也好似久别重逢般的痛快，他的情绪更加高涨了，抬手向许建国打招呼。许建国终于也看见爷爷了，向着爷爷走来，两个人忘我地聊天。随着一下有人挤进来，一下有人钻出去，他们因为四处窜动的人时不时地调整着位置。等爷爷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与许卓琳他们早已被人群分隔开来。爷爷朝他们的方向望去，不曾想偷窥到一件心事，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女孩仰着的头时隐时现，男孩微微低头望向她的侧脸却一直定格在画面中，昏暗的路灯使人看不清楚他的情绪，专注于烟花的女孩察觉不到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老爷子，把耳朵捂上。前面的人说是最后一个大炮了，声音响得很，别把耳朵给震聋了。”许建国抬起爷爷的手提醒他捂耳朵，爷爷留意到周围的人都纷纷捂了耳朵，碰到不懂事的小孩，大人只好自己紧咬牙关，将双手放到小孩的耳朵上。在许建国的催促下，爷爷捂起了耳朵。

女孩对于人群的响动似乎无动于衷，还在仰着头，男孩抬手罩住了女孩的耳朵，巨大的声响后，压轴的“新年快乐”隆重登场，而后落幕。

四处张望的许卓琳似乎感应到爷爷的视线一般，很快地在四处散开的人群中找到爷爷的位置，礼貌地向许伯问好，然后向爷爷问道：“现在回家吗？”

爷爷点了点头。

许伯朝四周望了望，一面跟他们道别：“回家吧，我也要去找我孙子回家去了，现在回去刚好赶上春节联欢晚会。”接着他的头转向爷爷：“老爷子，正月我再来拜访你，我们好好来下盘棋。”

爷爷又点了点头，带笑说道：“好，好，好。”

不知怎么，许卓琳感觉爷爷看起来似乎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