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上旬，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时令已快到白露，江南丘陵炎热又漫长的夏天看来就要过去，但是秋老虎依然盘踞在这片土地上，那真正凉爽的秋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这天拂晓时分，东方天际微微泛白，翠溪乡文家村的人们，大多还在睡梦中。

文羽风的妈妈杨彩云，在儿子床边悄悄坐了好一会儿，一直不忍心叫醒他。

她在心里念叨着：

今天是个好日子，儿子即将出远门，去省城楚江市上大学。

这孩子翅膀长硬了，马上要远走高飞啦！

就让他再多睡几分钟，让我好好看看他的脸吧！

文羽风今年高考成绩相当不错，文科全县第十名，考上了楚江大学新闻系。这所大学综合水平近年来名列全国前六，校史悠久，声名远播。

就连这个偏僻的山村，邻里乡亲们都已听说，文长昇家小儿子考上名牌大学了。

文长昇曾在本村小学当过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后来国家相关政策有变化，他因种种原因，没有通过民办转公办定编考核，只得离开教师岗位，回家继续当农民。

这些年来，文长昇满腹牢骚，但又无法改变现实命运，所以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两个儿子身上，期待他俩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可惜大儿子文羽鹏天赋平庸，虽然学习很刻苦，但考试成绩一直不见起色。后来他只读了一年半普通高中就主动辍学，跟着一帮同乡年轻人，南下广东打工去了。

好在小儿子文羽风从小聪明过人，乖巧听话爱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从小学到高中，很少让父母操心他学习上的事。

今年高考前夕，向来节省的妈妈打电话问文羽风，要不要在考场附近找家好点的宾馆住两天，相比闷热的学校寝室，在有空调的宾馆房间里应该会睡得好些，也方便她赶来县城陪考送考。

文羽风一口回绝：

“妈，不用这么麻烦啦！你来陪考只会让我更紧张。班主任说，保持平常心，保持往常习惯的作息时间和生活环境，才是应对高考的最佳办法。以前住寝室热习惯了，突然住宾馆吹空调反而有可能失眠哦！你和我爸就在家安心等我的好消息吧！”

旁听母子俩免提通话的文长昇，轻轻点头，心里赞许道：孺子可教也！

不久后，高考成绩和录取结果相继出来了，本县文理前十名榜单登上了县报的头版，文羽风的名字荣列金榜，被邻里乡亲们广为传阅。

有了这样扬眉吐气的喜事，文长昇当然要高调庆贺一番，于是在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家后第三天，摆了六桌酒席宴请亲朋好友。

楚江大学开学日临近，文长昇打算亲自送儿子去学校报到。

一来行李比较多，文羽风一个人很不好带。他从未去过楚江市，让他独自提着大包小包行李多次转车，去找人生地不熟的大学，父母肯定不放心。

二来借此机会，文长昇想好好参观一下楚江大学，看看这所大学享誉全国的美丽校园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想当年，文长昇自己也有大学梦，但因诸多主客观因素所限而未能如愿。

现如今，儿子没有辜负自己的期望，考上了好大学，这也算是替为父圆梦了吧。

可是，就在这节骨眼上，文长昇碰上了霉运：

前天一大早，他去自家菜园锄草时，刚踏进草丛，就被一条毒蛇咬伤了小腿！

文长昇迅速赶往一公里外的乡镇医院治疗，由于蛇毒处理还算及时，情况并无大碍。但被咬伤的小腿依然肿得很厉害，看来一两个星期之内，他不得不面临行动不便的难题了。

如此一来，文长昇无法送儿子上大学了，他准备请姐夫代劳。

不过就在昨天，文羽风在翠溪乡的街市上，遇见了非常合适的同路人。

当时，文羽风正在街边店铺购买被褥等生活用品，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回头一望，竟是知己好友、初中同学林雪松。

林雪松快步走过来，兴奋地拍着好朋友的肩膀：“好久不见啊羽风，祝贺你考上楚江大学！”

文羽风同样兴奋地回拍对方肩膀：“谢谢！你这么巧也在这！”

“确实很巧，我刚在帮我表哥卸货，看见街对面有个熟悉的背影，一喊名字果然是你！”

“我记得你上次写信说，自己不喜欢在县城学厨，决定去省城追寻梦想……”

“唉，别提梦想了，我目前在楚江跟着我六叔的建筑工程队，每天搬砖和泥打下手，砌墙等技术活还轮不到我这个初级学徒。前天我赶回老家张罗我姐出嫁的宴席，明天一早就回楚江。”

“你姐才十九岁就结婚啦？恭喜恭喜！正巧我明天要去大学报到，咱们一起坐大巴去楚江吧。”

“不用坐大巴，街对面那辆货车看见没？我表哥明天要开着它去楚江服装批发市场进货，你正好可以跟我一起搭顺风车。对了，你爸送你去吗？”

文羽风说明情况后，林雪松拍着胸脯说：

“我来送你吧！让你爸在家安心养伤，也不用麻烦你姑父了，他去还得返回。我让表哥开车送到楚江大学门口，然后我帮你提行李，找到寝室安顿下来后，我再去建筑工地也不迟。”

“这样确实最方便，那就多谢你啦！”

“跟我还客气？对了，我表哥每次开车去楚江进货，都是天蒙蒙亮就出发，你明天很早就得起床哦！这样，我让他开车上门来接你，咱们明早五点半准时出发！”

妈妈借着微微晨光，出神地端详着文羽风。

儿子正睡得香甜，她恍然间，似乎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躺在摇篮里，同样睡得香甜的婴儿……

“彩云！你怎么还没叫醒他？”

文长昇推门而入，大嗓门立刻就吵醒了儿子：

“赶快起床，抓紧时间刷牙洗脸，再清点一遍行李！人家热心开车上门来接，你绝不能迟到！”

文羽风揉了揉眼，赶紧穿好衣服跑去洗漱。

妈妈站在水池旁边，又开始了习惯性的唠叨：

“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万事都要小心……学费生活费要贴身装好，千万别丢了……降温时记得加衣裳，你体质差，容易着凉感冒……在学校要听老师话，好好学习，不要惹事……伙食别太省钱，其他日常花销可以适当节省，缺钱了就给家里打电话……国庆放假不用回来，省点车费，放寒假早点回家……”

睡眼惺忪的文羽风，嘴里含着牙膏泡沫抗议道：

“妈~~~我-知-道-啦！你都说了一百遍了！”

妈妈暂停唠叨，转身去了厨房。

文羽风洗完脸，刚挂好毛巾，又看到妈妈从厨房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三个小袋子：

“这个袋子装的是六个熟鸡蛋，这个袋子装的是三张烙饼，这个袋子装的是三瓶豆浆。我知道你肯定没时间吃早餐，等会上车后，你们三人分着吃。”

文羽风从妈妈手中接过香喷喷热腾腾的早点，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早点，这一瞬间，他忽然眼眶一热，眼泪差点就要流下来。

他心想：妈妈肯定又是天没亮就起床做饭，只为让我多睡片刻。以前每次早起出远门，都是这样的情形。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将要第一次远离家人这么久，于是很想张开双臂拥抱一下妈妈，就像在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那样。

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妈妈的手臂。

母子间拥抱告别这样的情感表达方式，他现在还不习惯。

自从告别孩童时代，他还从未主动拥抱过妈妈，更别提严厉的爸爸。

货车开动了，文羽风朝着车窗外的爸妈挥挥手，以示告别。

天色才蒙蒙亮，几乎一眨眼功夫，后视镜中父母的身影就变得模糊起来……

林雪松和他并肩坐在驾驶室里，显然体察到了好友的离愁别绪，因此一路上默然无声，好让他静静品味。

这段乡村公路坑洼不平，货车开得比较慢，可是仍然有些颠簸摇晃。

天色越来越明亮，炊烟袅袅，鸡鸣犬吠，路边的一个个村庄，在晨曦中渐渐苏醒。

村庄与村庄之间，是绿色的田野，土黄的小路，苍翠的树林，清澈的溪流。

天际线上，远方的山峦轮廓连绵起伏，在蓝天白云的掩映下，缓缓向后流动。

这样的景色，文羽风早已司空见惯。可不知为什么，他此时情不自禁地紧盯着车窗外，想努力记住眼前每一处画面。

仔细看看吧，这就是家乡的模样！

由于昨晚过于兴奋激动，文羽风失眠了，直到凌晨一两点才睡着。

时不时颠簸摇晃的货车驾驶室，如同摇篮一般具有催眠效果。

没过多久，睡眠严重不足的文羽风进入了梦乡，脑袋逐渐倚靠在林雪松的肩膀上。

这个梦绵长纷乱，情节丰富又怪诞……

到最后，文羽风梦见自己背着行囊回家。奇怪的是，他不是坐车回来，也不是走路回来，而是像风筝一样，从天上缓缓飘向心中牵挂的家园。

快到文家村上空了，前方的家园依稀可见，后院菜地里有爸妈劳作的身影，他准备飞到自家屋顶平台上降落。

可就在这时，一股怪风吹来，文羽风在空中杂乱无章地飘来飘去，却就是不能往前飞。

家园近在眼前，可不论自己多么使劲，却依然飞不到那里！

文羽风急得满头大汗……

他想大声呼唤爸妈，然而几次张口却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