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节气过后,寒潮来袭,楚江市开始入冬。
对于《楚江时报》乃至全国的报纸行业来说,2011年的经营状况非常严酷。
近几年来,面对网络时代大潮的猛烈冲击,全国绝大部分市场类报纸的发行量和广告收入,都在持续下滑。
买报纸的人越来越少,广告投放也越来越少。
到了今年冬天,报纸行业的前景已经非常不妙:
凛冬将至,等待他们的,将是漫漫寒夜。
这天是周一,《楚江时报》新闻调查部召开每周例行选题会,本部门所有记者,都要向主任提交自己拟定的本周采访选题。
然后大家一起讨论,经过补充,修改,或者更换,最终敲定所有选题。
文羽风这次提交的选题,是根据本报读者的投诉,前去暗访调查本市某著名民营医院涉嫌虚假宣传,设置就医陷阱的黑幕。
没想到,孙主任直接说:
“羽风,你这个选题先放一放,换个选题吧。”
“啊?这个选题有什么问题吗?”文羽风有些不解。
“这样,等会儿我单独跟你聊聊。”
一个小时后,本次选题会结束,大家散会,文羽风留下来和孙主任单聊。
“羽风,我直截了当告诉你吧。前几天,报社的广告中心给采编中心各部门传了一份白名单,名单上的企事业单位,暂时不允许对其进行负面报道。”
“看来,同事们的传言是真的了。主任,你能给我看看这份白名单吗?”
孙主任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自己的文件夹里取了出来。
这是一张A4纸,上面的文件内容没有红头,没有落款,没有公章,没有签名,只有光秃秃的一份表格式名单。
不愧是“白”名单啊!
因为这种文件有违职业道德,上不了台面,是一项潜规则,所以才会无头无尾,无人对其负责。
但是,潜规则往往比明文规定更有约束力。
很讽刺吧?很荒诞吧?但这就是社会现实。
文羽风大致浏览了一遍这份白名单,很快就明白了:
上面的二十几家企事业单位(有房地产公司,汽车公司,大商场,餐饮企业,民营医院,私立学校),应该都是《楚江时报》的广告客户,投放的广告金额都不小。
文羽风越想越生气:
“孙主任,咱们不能这样啊!别人给咱们报社投放广告,咱们难道就得乖乖听话,违背职业道德?
“就算看见了他们的不合理甚至不合法行为,也不可以采访报道,只能视而不见,帮他们掩盖黑幕?
“这样岂不是,给钱就是爷,有奶便是娘?如果照办,咱们报纸的报格何在?咱们记者的职业尊严何在?”
孙主任叹了口气:
“羽风,我知道你说的是对的,可是现在形势不由人啊!再说了,这事也不是我这个小小的部门主任可以决定的。”
“那好,我直接去找广告中心钱主任评评理。”
文羽风说完,不顾孙主任的劝阻,径直闯进钱主任的办公室,举着那张白名单对他说:
“钱主任,关于这份白名单,我想听听您的解释。”
钱主任看了一眼文羽风,有点来者不善的感觉:
“没什么好解释的。你们采编中心的记者编辑照办就行。”
文羽风来了火气,把白名单往钱主任办公桌上一扔:
“哼!你说照办我们就得照办?没这个道理!”
文羽风以下犯上,钱主任也来了火气。
只不过,鉴于文羽风是兰市长女婿的身份,钱主任发挥自己喜怒不形于色的特长,若无其事地说:
“那我就来和你说说道理。
“咱们《楚江时报》,现在每卖出一份报纸,就得亏损几毛钱,报社完全靠广告收入维持运转,这你肯定知道吧?
“如果你们记者采写负面报道,得罪了咱们报纸的广告客户,他们很有可能就不在咱们这投广告了。”
“我想问问钱主任,作为一份报纸来说,到底是新闻重要,还是广告重要?”
“当然是广告重要。没有广告收入,你们记者编辑靠什么发工资?吃什么?喝什么?只能喝西北风去!”
“不对!没有新闻报道,尤其是没有追求事实真相、捍卫社会公平与正义的调查报道,也就是你们口中所谓的负面报道,报纸就没有公信力,没有影响力。到时候,谁还会买报纸?报纸发行量越来越少,谁来投广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大道理谁不会讲?这能解决实际问题吗?现在报纸行业的经营危机越来越严重,你难道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觉得,不论面临什么样的危机,都不能违背职业道德。你这样做,完全是在饮鸩止渴!”
“得得得,你们记者也别装清高,尤其是你们新闻调查部的记者,也不是什么白莲花。”
“什么意思?钱主任,你把话说清楚!”
“我经常跟本市一些公司老总吃饭。好几位老总都跟我说过,你们部门某些记者,先去他们公司暗访调查,写好负面新闻稿,然后把稿子发给对方看,暗示对方花钱消灾,只要给钱,就答应撤稿,绝不会公开见报。这种吃相,比我们广告部门更难看吧?”
“不可能吧?我怎么没听过这种事?”
文羽风的声调弱了不少,明显底气不足。
虽然他自己没干过这种事,但他无法确定,自己的同事到底干没干过。
钱主任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
“文大记者是什么人呐?你是市长大人的女婿,不食人间烟火,不用为攒首付买房、供养老婆孩子之类的事发愁,你自然不会知道,记者职业的经济压力有多大。
“你们部门有好几个记者跟我关系不错,我们晚上经常一起喝酒撸串。有位记者喝多了,当场开始流泪,向大家诉说,女友正在跟他闹分手,因为他迟迟买不起房。
“文大记者,你能理解他的压力和苦楚吗?肯定理解不了,因为你和他根本不是一个阶层的人。
“谁都想做君子,但最终还是有不少人做了小人。你可以鄙视他们,但你无法改变现实,现实的世界向来都是这么残酷。”
文羽风本想继续跟钱主任辩论几句,可他又觉得,这样的辩论毫无意义。
道不同,不相与谋。
于是,他离开了钱主任的办公室。
文羽风决定,去找一位同道中人好好聊一聊。
此人名叫路益民,是《楚江时报》创刊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现任该报副总编辑,年仅39岁,才华横溢。
路益民是文羽风非常敬仰的精神导师,亦师亦友,俩人志趣相投,关系亲近,几乎无话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