慵风作响在耳边,缱绻日色潋滟水色,映得池中锦鲤一寸寸如鎏金般漾开,靠近这池的,是淮安有名的城中街。
酒旗幡动,残花栖梢头,挟风洗尘落红翩然,当为世俗美景。
关山月畏热,只披薄纱,去品盏中茶汤,而在一侧端好的酒壶却未曾动过。
“红菱,让他们唱一曲《踏歌词》。”
关山月支着颐,接盏不饮,指腹隔盏触温热。
她身旁立着的婢女应声,撩起楼阁的纱出去,不多时便出现在楼下唱台旁,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唱戏的人眸光一闪,忙躬身接过,目光偷瞥了眼楼上的贵阁。
碎碧与琼芳杂糅,唱戏娇娥端的是好腔,婉转绵延,却勾起了关山月的瞌睡。
她柔夷拖了腮,只迷迷糊糊地听着,慵了关山月一身的懒骨,她颈一抻一垂,发间的绒花也跟着一颤一颤的,只欲甜睡一番,去赴周公之约。
外头兀地传来一阵嘈杂,关山月神思被人堪堪拉回,未扫眸中懒意,这贵阁的门便被拉开了——
来者一身宫装锦绣,簇新的朝服浸着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是步允欢。
“哟,这不是恭王妃嘛。”
关山月也不起身,只抬眸去扫了一眼,眉梢慵懒褪去,含了几分屑嗤。
步允欢仍是端着傲,不轻不重地横了方才拦她的小厮一眼,而后也不顾众人的目光走了进去,径直在案边坐下,婢女机灵,关上了阁门。
“我还当是谁,将这酒肆的贵阁都包了起来,原是你。”步允欢描一弯粉黛水香,递眼,“怎么独自一人这般无趣?”
“恭王妃不也是独自一人?”关山月半个眼神也不给她,抬手将盏中茶饮尽,“怎么屈尊来这儿了?”
步允欢一双杏眸微光点点折出些许张扬,侍儿在旁扫着团扇为她送凉:
“适才入宫觐见了皇上,我们家王爷公务繁忙,这不念着这儿的酒酿甚好,打发下时间。”
说罢她示意侍婢将一旁未动过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举盏,漾着意味颇深,又添了一句:
“你未出阁,饮不得酒,实在浪费。”
关山月掀起眼皮子瞧她举动,一双眸子清明得很,将玉骨团扇握在手中,去汲取几番凉气,她心下定定,转而绽开笑,复而又故作举帕掩唇,正色:
“这般听着,可是要贺喜王妃夫妻恩爱,生活和睦了?”
步允欢眉眼间尽是潋滟霞色,她衣裳上绣了繁密的花纹,衣襟上皆镶真珠翠领,夺目得紧,晃得关山月都不愿正眼望她。
“你也该议亲了,可有哪家人选?”步允欢端了一盏辛辣入喉,碧桃艳艳,“我倒是能出面帮你议个好人家。”
关山月恍若未闻,用了匙挑羹垫腹,直到瓷盅见底方才心满意足地举帕拭唇,饮了热茶漱口,不语。
“怎么,不愿?”步允欢耐着性子,眸带不屑,上下打量她一眼,“也是,你该好好管管自己的衣妆举止了。”
关山月那狭长眉睫压描绛红的嗤笑,吹皱眸底一汪秋水,她抬眼,尾音都璇着颤儿:
“我倒不急,只愿寻个一心待我的,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她晃了晃神,眸光顺着步允欢身·子·往下,笑了一声,复添一句:
“想来王妃夫妻间若真恩爱,也该早日诞下子嗣,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好,这样你的地位才会稳呢。”
步允欢抚着杯盏的指尖一紧,银丝凤钿合金钗累起寸寸,嵌着玛瑙,繁冗沉坠,压得她脂粉面上一白:
“未出阁的女儿家家,说这话也不知羞。”
关山月眸底闪过一丝悦色,暗道一句果然。
她们一同长大,从小到大,步允欢都想压自己一头,照她这性子如今成了王妃,自然少不得来显摆。
可步允欢却不自知,从启蒙时入豫清书院起,一同长大知根底的可就不止她们自己二人,也不止各位公子贵女,还有后来的沈知鹤与魏惊祁。
关山月看得通透,魏惊祁心之所系,又岂会是她步允欢呢?
这不,瞧她方才那神色,已是印证了这一点。
关山月笑了一声,目光也明睐,嗓音儿压地是极温和的,可送入眼前人的耳中却字字如利刃:
“你方才说入宫觐见皇上,怎么恭王未送你回府呢?”
步允欢扶了扶发鬓,敛过眸中暗淡色,再抬眸已是又挺着熟稔的傲骨,裙郡挑开灼烬:
“王爷公务繁忙,岂是注重儿女情长的人。”
半开的窗靠着城中池,送风拂面,颇感凉意,窗外的秋象晖色是白帝注入的绘彩画章,缀朝景天边的秋景。
“这样说来倒是奇怪,听闻孟少将近日与恭王同在兵营商议军事,可怎么沈姐姐每回出门,少将都定会护送相陪呢?”
关山月开腔响响,瞧着步允欢阴郁不明的神色,掠过嗤意,唇间扯动的上扬弧度也明朗,见她不语,又续道:
“瞧我这张嘴,定是恭王还有旁的要忙吧?上回中秋夜宴,你怎么也没有入宫赴宴呢?”
她终于住了嘴,自个儿倒了杯茶,热茶入口,顺心多了。
步允欢细长镶着真瑙珍石的珐琅指套划过桌案,发出的细碎声在阁内格外刺耳,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强压下心头的愠意,一直扬着的唇也僵了僵:
“中秋染病,怕过了病气予人。”
关山月哦了一声,拉长着音儿,对上步允欢的双眼,眼底的挑衅色尽数释出,她冲着步允欢歪了歪头,讽意明显。
争吵这么些年,步允欢在她这张嘴跟前都落不到一丝好处。
霞光万道使得薄云亦染了颜色,残余碎金透过窗尽数洒在锦衣之上,步允欢拢了拢锦衣,像是想起了什么:
“瞧我这记性,你如今怎么不叫孟哥哥了呢?想来是知晓孟少将已成亲,终是学会避嫌了罢。”
话音刚落,步允欢便低低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直视回去。
关山月身子僵了僵,她垂眸敛去眼底晦暗,面上端扯着的笑不变。
纤云弄巧,想不得。
季秋深深,楼下戏台那一曲《踏歌词》早已唱罢。
然都已成局中人,却不可了无局中人的纠缠和憎怨,像是唱着一场场高台的戏语,身在其中,却不自知。
都认为自己最通透看得清,可实际却是人人都身在自己的局中,谁又是谁的掩耳盗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