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男子转醒,入目便是暗黑腥气的闭锁空间,四壁铜黑无光,只有手上的铁链映照着他混沌眸子里余留下的最后一丝还未殆尽的生气。
剧痛在他清醒的那刻袭来,透过冰冷光滑的地面刹那涌入全身,穿透四肢百骸,嗜心剜肺。
血迹染遍了他的那身黑衣,贴在男子的肌肤之上,黏腻腻的。
男子紧咬着牙关,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却只敲得一片黑暗,只得作罢,他尝试运丹田之气,却怎么也感知不到自己的内力。
昏厥前脑海里最后的片段,是那个满脸慵笑的男子塞了颗药丸进自己的嘴里。
他以为那是毒药。
原来不是。
男子心存疑惑,他是明白自己这身内力武功算是被废了,而右手被踩断的指节已然成紫色,也是废了。
可是
他目光往下望去,只见自己右臂上最深的那道见骨的伤,却是被草草包扎过一番的模样。
正当他脑海被无数想法塞满时,正对着自己的那道铁门蓦然被推开,沉重的声音在这小小的空间格外清晰。
吱嘎
打破这满室如是人垂死前的死寂,在这狭小的空间拉锯,像是提前奏予他听的挽歌。
那对黑靴在男子身前站定,男子心胆俱寒,强撑着抬起头来,只见来人一身玄衣,背着光瞧不清他的面色,只是那通身的戾气是让人熟稔的颤。
“孟孟将军。”
男子瞳孔一震,干裂的嘴唇张合,喃喃开腔。
“身骨底子倒是不错,只两个时辰便醒了。”
孟靖怀碧波映寒潭,语气淡得很,脸上不辨喜怒,他垂眸,盯着地上被铁链拴住两肢,呈跪状的男子:
“名字。”
男子怔了一瞬,他垂下眼眸,眸底刹那闪过无数思绪,最终化为定格的波涛:
“刑九。”
孟靖怀扯了抹笑,睨他:“你主子取的名字?”
“我等暗卫九人,我排序第九。”
刑九屏气凝神,生怕自己话音刚落,孟靖怀便一个运气,了结了自己,这端站在面前的人身上戾气简直扑击他面门。
刑九倒是惯知进退,他明白自己十余载功力不仅伤不到孟靖怀分毫,反而是孟靖怀不用刀刃,弹指间便废去他一身武功。
刑九敛去眸底晦暗色。
他如今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孟靖怀是刀也是俎,他又不是傻子。
孟靖怀满皆是讽,他面色不变,指节微微动了动,下一秒,刑九身上束缚着的铁链便全部断裂,掉落在光滑的砖石板上发出沉钝又闷响的一响,格外沉重。
那声音落入刑九耳中,震得他浑身一颤。
没了铁链的束缚,他身子一软便瘫在了地上,半响,刑九才咬着牙强撑着支起上身,望向站着的人:
“孟将军这是何意?”
孟靖怀拢了拢衣袖,将眸底的厌恶与讽色尽数敛去,凌波清漪,他琥珀色的瞳暗暗流转,深秋落潭:
“那具尸骨,被薛贺为藏在哪儿了。”
刑九低眉,左手的手掌缩成拳。
半响得不到回应,孟靖怀嗤了一声,四周气度沉淀下去,寒意涌来,他收了唇边那抹笑,丈渊目色深:
“薛贺为背后的人,是南岳的大皇子吧。”
刑九心胆一颤,他诺诺抬头,攒唇抿成一线,面作了三分惶恐色:“我等只是暗卫,平日里接触不到上位者,他们的事情,我不知。”
“是吗?”
孟靖怀哦一了声,尾音微微上扬,他垂下眼睫,将刑九神色觑得一干二净。
自古暗卫便都是死士,孟靖怀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贪生怕死之徒,若是他孟家军中有这种暗卫,怕是早在他手下死过千百回了。
孟靖怀不语,细细端着刑九那张满是血痕的外域面容,那如刀刃寒潭般的目光望得刑九汗毛竖立。
刑九暗暗吞了口带腥的血沫,心中百转千回,终是凝成一句:
“我只知道,云奚城反那夜,他们曾在薛府后院谈至天明,隐约还传来动土声。”
话音刚落,他便将心一横,弯下腰在地上叩了个响头,复添一句:“其余的我真的不知,只知道这么多了,将军饶命!”
他死死咬着下唇,头抵着冰凉的砖面,做了五成必死的准备。
许久,头上只传来一声笑。
孟靖怀拂袖拈来雾痕浅浅,他那双眸又恢复了古井般的平静无波,将所有嗤风都隐在潭下:
“你倒是个极聪明的。”
刑九那颗心落到了实处。
他赌赢了。
一个手下败将,孟靖怀不杀他,自然是留他有用,如果自己将所有全盘托出,没了价值,那下一秒便是他的死期。
刑九的弦外之音,孟靖怀自然知晓。
他的嘴里,可还藏着许多东西。
孟靖怀转身,襟袂带风刮过刑九的面,如刀刃般锋利,他稳步出外,在身影最后一抹将要融入黑暗时,落下了一句冷声:
“且好生待着罢。”
那道铁门缓缓关上,四周又恢复了死寂,眸底那丝光亮淡了下去,刑九浑身一软便瘫在了地上,他大口喘了好几口气,才强将心底那抹颤惧压了下去。
名动五国的晏朝孟少将,果真名不虚传。
如若他是亲着魏帝的人,想要争城掠地,那其余四朝根本就毫无反抗之力。
只可惜,孟靖怀不是。
刑九重重咳了几声。
在他听到的那些东西里,孟靖怀可是个深藏不露大人物。
也亏得孟靖怀不是亲着魏帝。
云奚城中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都紧闭着大门,只有在月晕下的人影绰绰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崇山延绵成一线,清点过手中的钱钞,那抹身形就地烧了余下的两锭纸钱,他站立着,看着火光骤然而起。
“将军,天快亮了。”
不远处的副将瞧了瞧天色,踌躇半响,才敢低声。
孟靖怀肃立,垂眸望向火堆前的棺椁,凝了半响,他微微屈身,轻轻吐了口气。
这是沈知鹤生母卫氏的尸骨。
他眼前浮现出那抹青烟色的瘦影,禁不住月华的轻漾,以及那个人儿通红的双眼,最后被自己揽入怀中。
纸钱燃烬,最后一点火光也熄灭了,有风拂来,将残灰卷起几个旋儿。
孟靖怀转身,走到副将跟前,沉声:“派人快马运回去,不得怠慢,这是沈相的侧室。”
他最后两句说得很轻,压得极低。
副将心下了然,只是面上不露半分,他会意,俯身行了个礼儿:“属下明白。”
孟靖怀嗯了一声,侧身而过,走了几步后猛地一顿,双眸在黑暗中闪烁微光:
“谢无妄呢?”
那副将心尖一跳,先前谢无妄猛砸人家大门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垂下眸去,耳尖忽然攀上了两抹红,只是被这漆黑的夜隐了去,半响,副将才迟疑着开腔:
“他说有事,而后去了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