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巴黎1874
朱杰从美术学院毕业三年了,八岁开始学画,十几年来,除了画画,他什么也不会。
童年的朱杰曾梦想成为一名画家,他希望自己可以苦尽甘来,一举成名,这种信念支撑着他在画室里度过了无数个独自奋战的夜晚。
而如今,25岁的朱杰只是深圳一家油画工厂的画工,天天靠着临摹名画混口饭吃。
虽然还是手握画笔,与画布、颜料相伴,但这种工作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朱杰只能按照原画的造型和色彩来描绘,刻板、重复,这压根不能算作艺术,这种毫无创造力的重复作业令人沮丧。
这个星期,经理给朱杰安排的任务是二十幅《向日葵》。
朱杰叹了一口气。
上个星期,他刚画完二十幅《星夜》;上个月,他画了五十多幅《阿尔的小酒馆》;去年,他画了几百幅各种《梵高自画像》……
朱杰几乎成了梵高专业户。
目前,在国内家装工艺品市场上,梵高的画最好卖。
由于批量产出,价格便宜,随便谁都可以在自家客厅里挂一组梵高,哪怕他连梵高是哪国人都弄不清楚。
在这家油画工厂,梵高作品的订单量最大,工厂给朱杰分配了独立的画室,因为主攻梵高,画室的四面墙挂满了各种梵高的仿作。
为了节省开支,朱杰在画室的角落里支了一张简易的单人床,平常吃喝都在画室里。
就这样,一天24小时被梵高明亮艳丽的色彩包围着,朱杰偶尔会感到目眩,有一种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错乱。
望着满墙的画作,朱杰经常感慨,这几年,自己画了成百上千幅梵高,却连一幅梵高的真迹也不曾见过。
想到这里,他觉得无奈又可笑。
因为太熟悉,现在的朱杰几乎不用打草图,就可以用颜料直接落笔,整幅作品一气呵成。
至于艺术,却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
傍晚,朱杰在画室里赶他的《向日葵》,走廊的电钻声“嗞……嗞……”响个不停。
朱杰所在的画室,坐落在城中村一栋破旧的民房里。
最近,房东又开始装修了。
朱杰烦躁的点亮一支烟,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究竟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猫在几平米的画室里,用着廉价的颜料,描绘着别人的作品、别人的人生。
他自己的作品呢?他自己的人生,又在哪呢?
不,艺术家不该这样……
他懊恼极了。
突然,“嘭”的一声,周围一片漆黑。
“停电了!停电了!”
走廊里一阵嘈杂。
朱杰皱着眉头掐了烟,站起身来,趿拉着拖鞋想去门外看看。
一不小心,朱杰勾倒了手边的水杯,水哗的流了一地,匆忙之中他的脚又踢到插线板,一下子重心不稳,扬起的手臂碰倒了立在墙边的一幅《牧羊人》,最后,朱杰“噗通”一屁股坐在了这幅画上。
该死,触电了!
他感到浑身一震酥麻,晕了过去。
……
朱杰醒来,看了看四周。
他发现自己坐在地板上,四周墙壁上挂了几幅画,靠床边立着的,正是那幅《牧羊人》。
印象里,这是几天前朱杰闲来无事临摹的。原画作者也是梵高,但是风格却和他晚期的作品大相径庭,这幅画色调灰突突的,里面的几个牧羊人土里土气,色调灰暗。
同样是梵高的作品,却从来没有客户跟他们订购这幅画。
想想也是,这种像泥土一样灰不溜丢的画挂在餐厅,谁还吃的下饭呢?
朱杰四周看了看,壁纸、吊灯、单人床、餐桌、散落的几幅油画……朱杰倒抽一口凉气。
很明显,这不是自己的画室。
这是哪里?
他疑惑的凑近了那幅《牧羊人》。
朱杰伸出手,想去触摸画面的肌理。
突然,他的手颤抖了,因为他发现这幅《牧羊人》笔触遒劲有力,和自己临摹的那幅好像不太一样。
朱杰愣住了,这不是我的那幅……
“咚咚咚”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咣”的一声门开了,一个满脸红胡子的男人拎着一只磨破了角的大皮箱,气喘吁吁的闯进来,兴奋的冲朱杰喊着“提奥!提奥!终于见到你了?”
朱杰上下大量这个男人,二十岁出头,欧洲面孔,脸上浓密的红色胡子和鬓角的红色头发连在一起,像麦秆似的一根一根竖着,蓝色的眼睛深邃有神,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圆毡帽,穿着破旧的呢子大衣、深色粗布裤子和一双笨重的大头皮鞋。
“提奥?谁是提奥?”朱杰问。
“嘿!你不是逗我呢吧?”那男人嘿嘿笑着,露出两排不太健康的牙齿。
朱杰蒙了。
这个男人说着法语,但奇怪的是,朱杰居然能听得懂,而且他也能毫无障碍的说法语,仿佛母语一般。
“提奥,看来你已经收到我给你写的信了,还有这幅《牧羊人》”
红头发男人放下皮箱,摘下帽子,走过来,伸手拿起那幅画。
他端起画上上下下仔细检查,“巴黎的邮差还挺靠谱,我真怕他们把画给我碰坏了!”男人没有理朱杰,自顾自说着。
什么?巴黎?朱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哪?巴黎吗?”
“是呀,巴黎!”那男人推了朱杰一下。“你怎么了?提奥!”
“现在是哪一年?我是谁?你又是谁?”朱杰颤抖的问。
“好啦,提奥!你今天没去火车站接我,我并不怪你,你别再问那些奇怪的问题了!总之,见到你可真开心!”
那男人咧开嘴笑笑,靠过来想要拥抱朱杰。
朱杰推开他,“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哪一年?”
那男人笑笑说“现在是1874年……”
“什么?1874年?”
朱杰不敢相信,自己穿越了,并且来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法国,这太荒唐了。
他飞快的冲出房间,跑下楼。
街道上,脚下的青石板路一直伸向远方,行色匆匆的人们穿着十九世纪欧洲的典型服饰,一辆马车哒哒哒的从朱杰面前慢慢走过。
朱杰回头看着路边玻璃橱窗倒影出的自己,一张陌生的欧洲人面孔,年轻、消瘦、衣着得体。
他低下头做了一个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冷静。
片刻,朱杰抬起头,看到公寓墙壁的门牌上写着:蒙马特区勒皮克大街54号。
这时,红胡子男人从门洞里追出来,摊开双手,连声问“提奥,你在搞什么?你在搞什么呀?”
“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朱杰死死盯着他。
“我是你的哥哥,文森特!”
“哪个文森特?”
“文森特?威廉?梵高。”
什么?
站在朱杰眼前的这个其貌不扬、胡子拉擦、邋里邋遢的小个子男人就是梵高?
是那位后来举世闻名的后印象派绘画大师梵高?
是那位众叛亲离、痴傻癫狂,最后饮枪自尽的天才疯子梵高?
是那位朱杰为了生计,三年来夜以继日临摹了几百幅的原画作者梵高?
呵!不仅穿越了,而且成了大师梵高的弟弟?
朱杰对梵高的经历了熟于胸,他知道1874年,这个名叫文森特的男人二十岁出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文森特经历过压抑痛苦的童年,鲁莽轻狂的青年……
在遭遇了学业不顺之后,又被裁员。
这一年春天,灰心丧气的文森特应邀来巴黎散心,顺便探望自己的弟弟,也就是此刻的自己——提奥?梵高。
朱杰激动的握住那男人的手,“你是文森特,我……我是提奥?”他有点不敢确定。
“是呀,提奥?梵高!”那男人对朱杰一连串奇怪的举动感到纳闷。
“不不,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朱杰想告诉男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其实自己和他八竿子也打不着,根本不是他的弟弟,而是另一个生活在一百多年后的中国人……
朱杰使劲的摇着头,他想把一切都说清楚。
但很快,他犹豫了。
即使告诉他自己是未来人,是穿越来的,对方能相信吗?这太荒唐了,这样做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提奥!什么不真实?”文森特眼神炯炯的看着朱杰。
“嗨……没什么”
“那你……”他还想继续追问。
“是见到你太开心了,像做梦一样!”朱杰故作镇定,伸出手拍了拍文森特的肩膀,“路上累坏了吧,走!我们上楼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去。
回到屋里,朱杰重新坐在那幅《牧羊人》前面,仔细端详这幅画。
朱杰抚摸着它,他知道自己就是通过这幅画穿越过来的。
“你瞧!这幅画怎么样?”文森特凑过来说“这是我近期最满意的一幅作品!”
“嗯……很不错!”朱杰连连点头。
“真的吗!那你能帮我卖掉它吗?”文森特满怀期待的瞪大眼睛。
“这……”朱杰欲言又止。
在当时,这幅画根本卖不掉,别说这幅画颜色太暗淡,就连他晚期那些明亮艳丽的作品,也很难卖掉。
事实上,文森特活着的时候,只卖掉过一幅油画。
“提奥,上次来信,你说你在古比尔画廊干得不错,现在已经通过蒙马特林荫大道分店的试用期,成为一名正式的经理了?”
文森特一边说一边解大衣的扣子。
“我真替你高兴!”
“古比尔……经理?”朱杰还没反应过来。
“听说巴黎分店有三层楼呢!以前我在海牙分店当学徒的时候,听那些老师傅们说的。”
“海牙……分店?”
“哎,可惜我被裁员了,真讨厌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
“被裁员了?”
对文森特说的话,朱杰还没来得及消化。
“我在信里不是都告诉你了吗?在海牙分店的时候,我曾批评一个客人的眼光太差了,没想到他是店里的大客户,惹怒了总部的高层,他们把我打发到伦敦分店,在伦敦分店,我又跟店长吵了一架,被辞退了……”文森特说的轻描淡写。
“哦!”提奥似懂非懂的点头。
“哈啊!”文森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他摆了摆手说“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我实在太累了,明天再聊吧!明天你一定要带我去你工作的画廊看看!”
文森特说话语速特别快,像机关枪一样。
“我睡这张床?”
不等朱杰回答,他已经脱掉大衣,“咚咚”两声踢掉脚上两只脏兮兮的大皮鞋,在靠墙的一张单人床上躺下了。
他可能真的太累了,倒头就睡,连身上那条油腻腻的粗布裤子也没来得及脱。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朱杰找来一张椅子坐下,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
那幅自己临摹的《牧羊人》和原作《牧羊人》,这两幅画之间一定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而自己就是通过这条看不见的通道,从画室来到了这里。
“那我该怎么回去?”
朱杰绞尽脑汁,要再回到一百多年后自己的画室里,光靠两幅画可以吗?还需要什么其它条件呢?
朱杰灵机一动,自己当时不是触电了么!或许电就是开启两个时空之间桥梁的开关。
但现在上哪找电去?
朱杰从窗口看出去,傍晚的巴黎,天色逐渐暗下来。
街边,一个男人拿着一只长长的手柄,正在点亮一盏路灯。
是啊!爱迪生发明电灯是1881年,现在巴黎家庭用电还没有普及,街边的路灯还是传统的煤气灯,需要点灯人爬上梯子,一盏一盏的点亮。
别说找不到电,就是找到了,操作起来危险系数也太大了,万一失手,那可是要命的。
要怎么回去呢?难道要一直困在这个时空,用别人的身份生活下去,直到老死吗?
朱杰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他看到书桌上有一个精致的名片盒,他打开,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
“古比尔画廊蒙马特林荫大道分店业务经理
提奥?梵高先生”
“古比尔画廊……古比尔画廊……”朱杰在心里默念。
古比尔画廊可是19世纪欧洲赫赫有名的画廊,当时那里出售的画作,拿到现在来,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画了三年高仿油画的朱杰有些心动,他也想去趟画廊,近距离欣赏那些真正的大师作品。
朱杰摩挲着名片,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张单人床边躺下。
看着对面床上已经熟睡的、喘着粗气的文森特,朱杰叹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决定以提奥?梵高的身份,在这个时空努力生活下去,就当是为了眼前这个叫文森特的可怜男人。
此刻,熟睡的文森特还不知道,自己将在自己37岁的夏天饮弹自尽。
而生前一直穷困潦倒的文森特也不会想到,死后的他,将被后人冠以大师的称号,受世人敬仰。
是陪伴也好,拯救也罢,总之,朱杰打算留在他身边,以弟弟的身份。
如果能改变大师的命运,让他多活几年,他是不是就能创作更多的画作,为人类留下更丰富的艺术财富呢?
想到这里,朱杰觉得这或许是他此番穿越过来的目的,必须要在多年之后的那个夏日午后,阻止文森特的死亡。
此时,夜深了,月光透过玻璃窗照进屋里,散落在那幅《牧羊人》上。
静静看着周围的一切,朱杰攥紧那张名片,他突然感到十分幸运,既然老天给他这次机会,他一定会珍惜。
“从明天起,我就是提奥了,提奥?梵高!”朱杰一遍一遍对自己说。
伴随着文森特均匀的鼾声,朱杰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