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随程东俊去出了一趟门，迎接他们的，居然是阿旦……

其实，夜轩之本来是打算等在杨府的事情完全平息之后，再将他们饶恕杨望母子一事告与安时，但是看她日夜烦心，便决定不再等了。

那日在宋士志的府上，夜轩之、程东俊与宋士志详谈此事，只是他们的方式，一开始并不像安时那样是发自内心的怜悯与简单……

“我曾经暗中调查过，杨望这个人一直以来都安分守己，偏偏又生在杨府，他们母子二人被正室蒋氏万般欺压，日子过得也可谓是忍辱负重，与此同时，他却也向往仕途，寒窗苦读十多年，为了可以有朝一日考取功名，成为跟他父亲完全不一样的清官，他自幼便与母亲相依为命，虽身在杨府，受到的却尽是羞辱和冷落，看他如此卧胆尝薪，倒也是个值得一救的人。”程东俊又笑：“这小安时啊，看人倒是有几分精准，只是，虽然这杨望我们是设法放出来了，又如何能把他安插到祁王的身边呢？”

夜轩之淡然道：“像他这样的人，尤其明白拿了别人的好处自然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他对杨千万一类的人嫉恶如仇，却也懂得需要独善其身成了本事才能与之抗衡。他如今能活下去的首要条件，就是因为对于我们来说他还有一定的价值，像他这么聪明的人不会不明白，至于他如何给自己创造这种价值，便要看他求生的欲望到底有多大了。”

程东俊点了点头，又转向一旁的宋士志：“宋兄，事情你都安排稳妥了吗？”

“下官都安排好了，月末当日，杨府的族刑将以赐毒酒的形式进行，我也已经依照王爷的吩咐，秘密去通知达亓的二台吉派人前来接应了，只是下官还有一事想不明白……”

夜轩之点头示意：“宋将军不妨直说。”

“我们杨望此人了解甚浅，他忠心是否先不说，只是，他真的会去替我们办此等大事吗？”

“自古以来，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杨望为人的表面对于那些非议唾骂永远波澜不惊，内心深处却把所有的恩怨情仇记算得一清二楚，他心里对这个杨府的仇恨，是滋养他勤勉上进最好的东西，但这仇恨太过深也会引他入歧途，也许我们只需要稍微补偏救弊，将此人引入正道，也能让他在日后继续为我们所用，至于眼下他会不会这么做……”夜轩之轻轻笑了一笑，“摆在他面前的，除了这一条路便是死，而且像他这样有些小野心的人，是决不可能抗拒去攀附一座根基深厚的大山的。”

“不但如此，杨望那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如今也还得仰仗我们来找人医治照料，他既然是孝亲近义的人，便也不会忘记今日我们对他的救助恩情，”程东俊拍拍宋士志的肩膀，说：“不过宋兄，我们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你一定要守好这座城啊！”

宋士志拱手道：“请王爷和程兄放心，下官一定竭尽所能，全力护佑我慕国的领土和百姓！”

……

酉时三刻，程东俊带着琉璃来到疆外，在一家客栈的顶层歇脚，随从的有两个便衣侍卫。

琉璃看到是阿旦前来，一脸欢喜，问：“阿旦，你怎么来了？哥哥呢？哥哥也来了吗？”

阿旦向程东俊行了礼，回道：“公主，台吉他事务繁忙没有行了，来，小人是身负台吉所托的重任赶来的。”

“什么重任？”琉璃转着眼珠子，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两人。

程东俊侧了一下头，他身后一个侍卫走步站到了阿旦的身边，回过头来朝程东俊跪下了，只见他低着头拱手：“今日玉王爷的救助之恩，他日小人一定涌泉报之，多谢程大人！”

琉璃一头雾水，程东俊向前一步伸手把他扶起，说道：“行了，此事凶险万分，你的处境也是如履薄冰，行事的时候替你的老母亲想一些，要以保全自己为先，其他的我便不再多说了。”

“是，小人一定谨记玉王爷和程大人的叮嘱，小人的母亲，还请程大人照顾了！”

程东俊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来一封书信，交到阿旦的手里，说：“这封书信你带回交与二台吉，此人名唤程无，你将他带回去，切记，此事勿要声张。”

“是！”两人应声，又朝程东俊和琉璃行了礼，便下楼离开了。

琉璃跟着程东俊站在楼台上望他们远去，问：“程大人，我真的半句没听懂，你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

程东俊勾起嘴角，笑道：“琉璃公主不是想帮小安时救杨望母子吗？如今事情程某已经用更恰当的方式替两位办妥了，不知道琉璃公主有没有什么赏赐给程某的呢？”

程东俊眉开眼笑就凑过来，琉璃慌忙往边上退了一步，早就听安时说过，程东俊号称“晋城小俊王”，他虽为高官身又身兼重任，但并不影响他在将所有的案务办得众人无可挑剔之余，仰着那张貌比潘安的脸持帅行凶处处留情，他出自名望贵族，家大业大，他名下的歌舞坊不仅收入可观，更是他用来审案办事、打探各路消息的最佳场所，而在晋城甚至是整个慕国，“小俊王”简直就是风花雪月的代名词。

经过多日的相处，这两人也是熟稔不过。琉璃转过头躲开程东俊那笑意张扬的目光，问：“刚才阿旦带走的人，你不是说他叫程无吗？”

程东俊收敛笑意，望着他们消失的街角，静静地答道：“名字也许彰显着一个人姓甚名谁，他的身份和地位，但有的时候，却代表不了这一个人。”

琉璃皱着眉头，一脸懵：“什么意思？”

“在这世间，有的人一生都未曾有过名字，但是他们却也真实地存在过，其实名字对于人而言，从来都只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并不能代表什么，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装的东西……”程东俊眉梢上的几分失落转瞬而逝，“琉璃公主觉得，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命重要还是名字重要呢？”

“当然是命重要！”琉璃果断地回道，“不就是为了掩饰身份嘛，你何必说得那么复杂。”

程东俊摇头笑着，知道她不懂，“琉璃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琉璃嘟了嘟嘴，又问：“你们王爷是不是在跟我哥哥密谋什么？”

“琉璃公主还没有说给我什么赏赐呢？怎么又突然从我身上打听起消息来啦？”

“切，不说就算了，等我回去了问我哥哥去！”

琉璃一下一下地轻声敲拍着楼台外的栏杆，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安姐姐若是知道杨望母子的事，一定会很高兴的！”

程东俊双眼直视前方，慢条斯理地说：“不着急，看一会儿黄昏日落吧！”

“可是等一下天黑了路就难走了，明日我们再看这黄昏日落也不迟啊！”

程东俊低低一笑：“明日虽然还会有新的黄昏，但是却永远都不会有今日的黄昏了。”

琉璃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突然觉得，这个程大人今日跟之前有些不一样了……

此时正值夕阳西落，在高楼处往城门外望去，那通红的太阳被地平线掩去了大半张脸，大地开始暮色四合，西方的天空有红粉的、白灰的、青蓝的、烟紫的彩霞往四面八方铺摆开，有雁群正在南飞，整片大地也一并被暮色笼罩着，映照成橘粉色，高低不一的角楼、府邸和屋宇，一面被铺上彩色一面在暮灰颜色里，大路小道有稀疏的归途行人，也有妇人一边做着女红一边带着孩童坐在木门外等着，有些府邸已经开始点灯了……

世间万物，皆在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