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记得洂清浅七年前被捡回来时年已及笄,她一人呆坐在半人高的野草之中,身后殷红的残阳将她的身形化成剪影,遥望四周,卧尸未寒血半凝。
“还活着吗?”身畔响起的声音清淡冷冽,如松林与风的合唱。
洂清浅抬眼却是茫然,自己怎会坐在战场之中,从哪来,到哪去,生如浮萍一般,完全摸不着头绪。
羲辞抬手抹去了她脸上的脏污,见她的目光似是未聚焦在自己身上,便道:
“若想活着便自己跟上。”
洂清浅木然的撑起身体,踉踉跄跄跟在那抹与夜同色的身影后面,仿佛追随着一袭渴望却不可触碰的梦境。
收留洂清浅的第一年,恰逢惊蛰,正是每年的大选之日,穆瞻带着梦泽国王的祝福来到了神殿。
他自是知道神殿里多了一个非神职人员,只是未曾想过大选之日,那小丫头也能站在祭神厅内,虽然她被安顿在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直到大选结束,穆瞻都关注着洂清浅。
这人真是奇怪…怎么时不时的盯着我看。洂清浅默默腹诽,来自穆瞻的拿到目光有若实质一般。
她不得不微微低头,更加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呵…被发现了呢…”穆瞻看见洂清浅的小动作,几乎立即就发现了她的内心活动。
“真好猜啊…那等会儿怎么拦下她呢?”穆瞻默默地开始在心里演练了一遍。
祭神大典结束,
“诸位请随我一同前往晚宴。”接引神官做出标准的礼仪动作指引客人前去。
终于结束了…洂清浅伸了伸懒腰,忽然发现那道有若实质的眼神依旧还存在着,她偷偷摸摸的瞟了一眼,立即下了决定赶紧离开祭神厅。
哦?直接跑了?哈~穆瞻看见了,不自觉的便笑了出来,寻了个借口说到:“瞻还有些许小事要处理,待晚宴再与诸位畅快共饮。”
羲辞礼貌的点头示意,待穆瞻转身离开时,若有所思的看向了他离开的方向。
晚宴前一处花园小道上,穆瞻寻了个借口,俯身一礼,将倾未倾,拦住了洂清浅的去路。
他展露出最完美的笑脸,以唇口衔上七八分温软贴旭,这笑容他从小就演练过无数遍,几乎从未出错过。
“贸然拦下姑娘,还望姑娘莫要恼我。”
怎么又是他…?洂清浅有些无奈,但是面子上还是努力表现出直爽且与年纪相符的样子,歪了歪头,眨巴着眼说到“贤王是对我太过好奇以致于将问题都现于脸上了吗?”
穆瞻讪笑,太过直白反而将他肚内的腹稿全都推翻了。
“姑娘蕙质兰心,即是如此,可愿为本王解惑?”
洂清浅颔首浅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往后十日,便是休沐日,圣座可会与姑娘一同去梦泽?”
“贤王说笑了,我只是神殿的一名仆从,仆从自是听从主人安排的。”
穆瞻向前迈了半步,拉近距离,“本王的惑…自然不是圣座了。”
“小女子不敢妄自猜测大人的意图,晚宴还需打理,贤王若无他事...”
话未完,穆瞻却突然牵过洂清浅的手,说道“听闻姑娘的名字出自异世的古诗,疏影横斜水清浅,如此美妙的意境,就如同姑娘给人的感觉一般,清澈透亮,这让瞻非常喜爱,止不住想邀请姑娘同我共赏这满园春色。”
少女总都是有些不切实际的梦,这种带着爱慕的暧昧而微小的请求最适合情窦初开的年纪。
而后步步为营,稍加引导便能为自己所用。
??!洂清浅心下大惊,猛地往后退去,抽出手。
“清浅自知并无倾国容貌,也无惊世之才,还望贤王三思。”
说罢,也不等穆瞻回复,便直接逃走了。
居然...失策了。
穆瞻愣了愣,随即自嘲的笑了起来,这是,小看她了。
晚宴上,众人对穆瞻的态度明显是恭敬且敬仰的,重复着一些必要的或者非必要的换盏推杯与社交辞令。
觥筹交错之间,羲辞与穆瞻同坐主位,只是一个除了必要的礼节之外永远保持着疏淡与雍贵,另一个引人向往永远游走在红尘间长袖善舞,俊朗温文。
洂清浅也被要求去了晚宴,只是同神殿的普通神职人员坐在一处,这让她也不太显眼。
她礼貌的和周围的人攀谈,开心的吃着精美的实物,也同时听到了一些趣闻。
“听说了嘛?贤王已经在继承人的顺位里上升到第二位啦。”一个神职人员说到。
“是吗?什么时候的消息?”
“昨天,我看见王族的公告了。”
“天哪那不是只排在长子相王之后了?”
“是啊,可我觉得贤王好多了,温润如玉,三岁能诗,五岁能骑,八岁写出了人生第一篇谋论,得到众大夫赞赏,真可惜,就是早早的有了王妃。”
“嘘!小声点,朝政之事不可妄论。”
“哎!一不小心就太大声了。”
“这是神殿,不要紧的啊。”
众人叽叽喳喳继续谈论着茶余饭后听到的事情。
然而洂清浅只觉得,这些人怕不是眼瞎,明显穆瞻就不是表面上那样贤良温文的人。
晚宴过后,一处僻静的小花园内,洂清浅独自坐在亭子内唉声叹气,思来想去总觉得穆瞻今日的行为怪异。
这人既然是最有希望成为国王的两个人选之一,定不会耽于情爱之事,若是被迫去了,不知会卷入怎样的事件之中。
我只是失忆,我可不傻,清浅愤愤的想到,但又苦于没有应对的良策,只能托腮叹息。
忽的,桌上便传来一声酒壶用力放置于桌上的清响,清浅脑里还沉浸在这手真修长啊的感叹中,便听到一声略带不满的问话。
“在烦恼吗?”羲辞的整个人都被月光衬的柔和,不似平常那般冷冽。
“圣座。。。?”洂清浅疑惑地抬头对上了羲辞梭黑的眸子,
那眼眸里闪着意味不明的光,
“若是不想去,拜我做师父即可。”
之后,洂清浅便成为了羲辞唯一一个徒弟,入了神职,自是不能随穆瞻回宫了。
一晃便是三年多。
神殿,后花园,夜幕已降临。
“听说了吗?昨天圣座又去了他徒弟那里呢。”
“我听说了,最近圣座也不似以往那般冷淡她了。”
“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啊?哎,真羡慕,这运气,谁都赚不来。”
“是啊,毕竟像圣座这般清冷如谪仙的人,世上能有几个呢?”
洂清浅再次听到了神殿里关于她满天飞舞的谣言。
无心再自寻不快,只能瘪瘪嘴,翻了个白眼。
“脑子都不太好使吗?”她小声念叨着,溜达去了那人人都有些忌讳的湖边散心。
洂清浅望着对岸的灯火,下意识的往前踏了几步。
今夜似乎连月光都没有了,她前方的湖水黑梭梭的,毫无涟漪,似是一面不能反光的镜子。这湖环绕着她身后的神殿,连接对岸的只有一艘如画舫般的渡船。
她从未想过要赤足踏入这湖水,今日也未曾鼓足勇气去尝试。
她被告知,这湖水比洪水猛兽都可怕,无论如何都不能去碰触,对岸城中的人们也同样畏惧着。
当她下意识再往湖边探去时,耳畔却传来宛若寒松枝叶被风拂过的声音,带着一丝凉薄,直入她的脑海。
“清浅。”
她怔了怔,果然,师父从来都是假寐。
“师父…是无法入眠么?”她轻声回应道,
“…来语阙阁。”
洂清浅转身向那扇足有四丈高的大门走去,回头望了望零星的灯火,斂神,不语。
语阙阁在大殿的最高处,四面皆空阔。穿过门廊,半透的纱帐中隐约有一人影正凭栏眺望夜空。
是了,除了师父还能有谁呢?洂清浅心想到。
半夜不睡觉却呼唤自己的事情大概是又要试酒了。
“清浅。”羲辞侧过脸,长睫微颤,一袭华发有如丝绸缎面,散落在黑紫色的衣袍之上,与流淌其中的暗纹一同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光晕,雅人深致。
“来尝尝我新酿的酒。”
羲辞虽是在与她说话,眼睛却望向天际边隐约浮现的几根柱子,神情萧索,带着几分慵倦神秘。
她看到羲辞这般模样,暗暗道了句“妖孽”,而后又觉得被称作圣座的人怎么能用妖孽来形容呢?人们口中的他可是清冷神秘如嫡仙一般的人物。她默默甩开这个想法,坐到了羲辞身边。
时至深秋,即使石凳上铺了软垫,也触感寒凉,她不明白为什么羲辞近日越来越多的到这里,一呆便是一宿。
她将面前的酒盏托起,一股淡淡的异香便缠绕上来。
大概是去忧居不知什么名字的花吧,她想。
一饮而尽,味道却如白水一般。
“师父,哪天我试酒被毒死了,便把我葬在那湖里吧?”
羲辞失笑道:“清浅可知,这湖水可比为师的酒毒多了?”
“不知,我只知终日困在这神殿,都要发霉了。师父….”
话未说完,她看到靠着桌边的酒樽缓缓升起,继而琼浆临空形成了一小道抛物线又止于半空中。
“竹喧,莫要偷喝我酿的酒。”说完对着酒樽的方向睨了一眼。
空气扭动,显现出一人,来人黑衣裹身,上缀金色流云纹饰,银色短发在月光下略略有些流光,然而与之散发出的野兽气息相反,这人却是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
“羲辞大人,岐山那边的裂纹已经扩张了,初步判断,近一年仍在可控范围内。”竹喧一本正经的说到。
噗哈哈....一本正经,少年老成,洂清浅默默吐槽。
“酒少了半杯。”羲辞望着竹喧含笑说着。
“你居然用了羲辞喝过的酒樽!”
洂清浅看向迅速抢过酒樽的手,白皙,精致,露出的指腹有薄茧,手臂上散落着几丝淡紫色卷发。她移开眼往暗处挪了挪,好吧,就算不看也知道是燕翎来了。
“半夜不睡跟羲辞喝酒,躲在阴影里有用吗?我是猫科啊猫科!”那张精致的脸上此时气鼓鼓的,淡蓝色的瞳仁缩成一条缝,盯着暗处的洂清浅。
“是竹喧用了师父的酒盏,他要逃走了哦,燕胚胎~”洂清浅见躲不过去,立即将战火烧到了竹喧身上。
“羲辞大人,小月枝还没吃东西,我先去了。”竹喧露出一颗小虎牙,转眼不见了。
“可恶…逃的真快!”燕翎皱眉,略带遗憾之色。
“我也要喝!”他顺势坐下,一头黑绳束起的淡紫色长卷发随即甩了甩。
“清浅你看,我的毒酒可是很受欢迎的呢。”羲辞眨了眨眼,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不沾红尘雪的模样。
“师父,他们俩都不是人好么!”这个狡猾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当然,后面半句洂清浅只是默默腹诽。
“嗯,他们都是妖类,的确不是人。”
我竟无言以对。
凌州大陆上的生灵是一个妖类融入进人类社会繁衍生息的状态。这个状态持续了近千年。
在神怪出没的时代,所有生命都享有同样的尊严,只是,笼子内的划分,让他们的权利,皆打上了鲜明的记号。
“若我是妖便可以像竹喧一样去梦泽游玩了吗?”
她知道,这个头戴圣座高帽的人平日里虽冷淡疏离,但似乎并不排斥自己对他的亲昵。
羲辞挨着她坐下,复而望着她,如深潭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清浅一个小小的幻影。他想将洂清浅额边的碎发理到耳后,刚抬起手,却转了方向拿起了酒盏。
“我知你觉得无趣,梦泽是笼子的中心地,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要去那个地方。”
“可是~梦泽不是人们的梦想么,他们都盼着祭神大典,希望能借此拿到去梦泽居住权呢。”
凌州大陆的王族生活在梦泽,赋有最高统治权利,王土之上权贵环绕。
据说在梦泽有着正式居住权的人都过着大家认为最好的生活:他们有着几辈子都用不完的财富;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生活;他们有着足够的财富和时间去挥霍人生、纸醉金迷;他们生来,就比其他人站在更高的平台上俯视着普通的百姓。
“所以清浅也想去定居吗?”
“无所谓想或不想。何况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只是能多出去溜达便更好了。”洂清浅望向消失于天际线的柱子,目之所及,只有星星点点的流光时隐时现。
“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便可以随心所欲的去了。”羲辞的脸上出现了调侃的笑容,然而本应是一句玩笑,清浅听到后,却觉得羲辞的笑容掺杂着几分落寞。
“看来师父并不向往在梦泽的生活。”
“清浅可曾听过,乘天地之正,以游于无穷。笼中如何能称之为向往之地。”
“向往之地啊...我亦不喜这笼子。”她应到。
“人们以为去了梦泽便到了终点,其实那里,却只是开始而已。”
羲辞复又望向天际边隐约浮现的那几根柱子,依旧神情萧索。
“那柱子间的裂缝会越来越大吗?”洂清浅挑眉问道。
“会。笼子怎么可能永远保护他们,安定的太久了,人们的记忆也是短暂的。”
所谓的“笼子”,其实是在凌州大陆内对于无形城墙给出的一个具象化称谓,指的便是那隔开凌州大陆内陆的“柱子”。谁都不知道哪些柱子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但是它一直存在着,并且像数个大笼子一般将大陆分成了五块,只留下了一条通道。
据说连接的通道形成原因不明,但却会自行分辨人群所属地,曾有人试图避开通道穿过这些柱子,其结局不是在柱子下找到了他们的尸体,就是连尸体也没有了。
由此,也自然而然的在凌州大陆上产生了一个主国三个附属国和最北边的冰原。四个国家分别是梦泽、若虚、问寒、巧轼,并依次排列了居住的阶级。
“所以笼子是梦泽的先人设下的?笼子外又是什么?他们在害怕什么呢?”洂清浅像连珠炮似的问了一串问题。太难得了,今日,羲辞居然回应了她关于笼子的问题,而不是把她哄走。
“害怕改变。”
羲辞忽然间笑得很灿烂,几缕发丝随着微风飘扬,精致的眉眼半边隐匿在黑暗之中,锁骨裸露,似是有一块与其他肌肤颜色略有区别的纹饰在上面。他本是如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却透出几缕暗紫色的光芒,眼波流转之间显出无限风情,即便丹青也不能描摹一二。
妖孽!洂清浅脑子里又冒出这个词,并且再也甩不开了。以前怎么没发现师父有这个属性?
“改变吗?那师父是因为神殿安全才呆在若虚的?”
不置可否的眼神,羲辞并没有回答她的疑虑而是反问了一句:
“神殿不好吗?”
“挺好的,我喜欢和你们生活在一起~”
羲辞听了,闭了闭眼,雍倦且优雅,他很满意从她嘴里吐出的这个答案。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距离突然被拉近,那眼中的柔和静谧绵荡,轻抚发丝的手传来让人心安的温度。
此时的他神情认真而专注,似是一往情深,周身仿佛被月光镀了层银白。
距离只在咫尺,洂清浅的呼吸打在他的脸上。羲辞怔了,移开眼神,掩去了星眸中透出的那点悸动。
师父总是这样一本正经的撩而不知自,怪不得燕胚胎被他吃的死死的…洂清浅暗自腹诽一番,思绪飘到了最近一年的祭神大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