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儿渐渐地长了,嬷嬷太监镇日无事总喜欢坐在一起聊些闲言碎语,于是,后宫便成了流言传播最快的地方。
慈禧命我主持端午节庆之事没几日就已经传遍了后宫角落。隆裕那样好面子的一个人,这下必然会觉得面上无光,无法来景仁宫找我的晦气,少不得去了几次子玉的永和宫闹上一闹,然而终究也没闹出什么大风波,不过是给婆子太监们平添了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我初次主持端午节庆自然事事力求谨慎小心,手中大小事宜千头万绪,更要抽空学习很多艰涩的典礼礼节,那些礼节要求简直就是要我反人类重力学,说白了,就是折腾人,穿着花盆底鞋,头上戴着沉重的头饰,走丁字步,还要一步一安,跪下磕达儿头,头饰和耳坠不能不摆,也不能乱摆,头磕得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即便有璇玑在旁指导,也实在够让我焦头烂额的了,难怪慈禧没有把这件事情交给隆裕去做,又或许慈禧早教过隆裕,只是隆裕没能学会。
李莲英倒是时常过来询问端午节庆进度,一再嘱咐千万不要过于节省使场面寒酸让慈禧和载湉没脸。慈禧向来喜欢铺张些显得天家尊贵,我心里虽然不耻但表面上也只能应着。
景仁宫众人这些日子以来自然也跟着我前后忙碌不堪,载湉素日心肠不改,自从我无法像往日一般时时陪伴在身旁,他便很少踏足后宫,几乎夜夜歇在养心殿批奏折,也因为此事慈禧曾相劝过几次,但也并无什么用。至于我,这段时间不仅无法时时陪伴载湉,也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储秀宫看望瑜妃了。
端午节这一日家宴便设在了乾清宫,因慈禧素喜热闹,更兼载湉大婚,在李莲英的监督下愈加操办的花团锦簇、极尽奢华。
设御筵于乾清宫皇帝宝座前,御座东、西南向稍后设太后、皇后宝座宴,皇后左右设皇贵妃、妃、嫔等筵席。我率皇贵妃以下人等穿吉服,按序列分别入宴,而后奏请载湉升座行丝竹奏乐。
正中金龙大宴桌,桌上餐具为金盘、碗,由里向外摆八路膳食:头路正中摆四座松棚果罩,内放青苹果,两边各摆一只花瓶,内插鲜花,或是“岁寒三友”,或是“吉祥富贵”。二路摆高足碗九只,盛蜜饯食品。三路摆折腰碗九只,盛满洲悖悖,即点心。四路摆红雕漆果盒两副,内有果盅十件。五路至八路摆冷膳、热膳、群膳共四十品,主要是关东鹅、野猪肉、鹿肉、羊肉、鱼、野鸡、狍子等制成的菜肴。
大宴桌靠近座位处正中摆金勺、金镶象牙筷和小金布碟等进食餐具。餐具左边摆奶饼、奶皮及干湿点心,右边摆酱小菜、水摧菜、葬菜缨、青酱等佐餐调料。地平上,大宴桌左侧设皇后座东面西带帷子高桌,桌上用金盘、碗或黄里黄面暗云龙盘碗摆冷、热、群膳三十二品,荤菜十六品,果子十六品。地平下东西向摆皇贵妃、妃、殡、贵人等宴桌。
按照等级,除去皇帝、太后、皇后外,皇贵妃为一桌,妃、殡,两人一桌或三人一桌。妃殡宴桌分别用位份碗摆冷、热、群膳十五品、荤菜七品、果子八品。位份碗是身份的标志,即不同身份用不同颜色的餐具:皇帝、太后用金餐具和黄里黄面暗云龙餐具,皇后、贵妃用黄地绿云龙餐具,妃、嫔用蓝地黄云龙碗。每桌旁皆设一几,几上供炉瓶三事,焚着宫廷御用的牡丹砂香,一应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亦是俱全。
正面台上两端挂有红楠雕嵌的大纱绣艾草花纹的缨络,悬了一宫各色花灯,后头早由尚膳监备馔、尚茶具茶、司乐陈乐,承应宴戏人等毕集,此刻一班小戏皆已经有序静立在正中央屏息等待着席上人点出,慈禧点了一出《白蛇传》,载湉点了一出《屈原》,慈禧随即疼我劳苦叫我也点一出自己喜欢的,我笑让着给隆裕,隆裕毫不客气,也点了一出《长生殿》。
唱腔声调时而清新绵邈,时而富贵缠绵,时而惆怅雄壮,时而涤荡混漾……如岑幽妙境,秋江白鹭,琴瑟和鸣,琵琶琳琅之声清凌细致,莹滑通透,宛如叮咚的泉水在山间流淌,又像是璀璨的星辰在夜空中闪烁不停,轻拢慢捻间或有小弦切切,或有大弦嘈嘈,相得益彰,曲文又字斟句酌,无怪俗世领略不到也,“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众僧买龛烧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雅语也。“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壮语也。“碧澄澄云开远天,光皎皎月明瑶殿”,巧语也。
慈禧看着台上精彩,心中一喜,就朝李莲英摆了摆手,爽朗笑道:“赏!”
二鼓早过,华灯璀璨如星,我面带微醺的绯色醉意,略倾一倾身子,意犹未尽地饮着壶中所剩无几的雄黄美酒,目光悄然停驻在正与慈禧说话的隆裕身上,她的脸庞轻轻隐在发髻中重重叠叠姹紫嫣红堆纱而起的牡丹宝石簪子之下,大朵牡丹金丝烟纱碧霞罗一层层地渲染开艳丽的重彩,将她嘴边的笑容衬托得那般讨好又无力。慈禧眸中含着一缕笑意,细长的手指随着音律缓缓有致地叩击在桌上,气度闲雅从容,酒腻在喉头,我慢慢放下酒杯,遥遥对上载湉投注来的关切目光,我心中一诧,慌忙回过头去吩咐白歌给我倒杯茶来,如今时今日这般好花好景,终将不会长久,但哪怕是转瞬即逝,却也能叫人在无可挽回的余生里心底能回甘出一丝苦涩的清甜。
眼神闪躲时,正好触碰到瑨嫔面上,在这热闹之际不发一言的她反而显得气质清幽绝尘。
我悄然对身侧的子玉道:“太妃瑨嫔今儿所见还真是觉着她有些不食人间烟火,与上次见面的观感很是不同。”
子玉一饮而尽,轻笑道:“什么不食人间烟火,不过私心罢了。”
我忙小声说:“你疯了还是喝多了,千万慎言。”
子玉叹息一声,“我啊,”她面色嫣红,笑了笑,又道,“看起来,我似是找到了同路人。”
我轻轻一蹙眉,“什么同路人,你可千万别到处去说你和赵太医的事儿,宫中险恶,可不是人人都能信任的。”
子玉侧过脸,笑看着我,“我知道分寸,你尽管放心。”说着,她又灌了一杯酒,我瞅着她,如何能放心,拦住她叹道:“借酒消愁愁更愁。”
珣嫔一眼瞄着我们,发笑道:“哟,瑾嫔这是怎么了,喝这么多酒,有心事?”
我陪笑,“姐姐只是入宫一段日子,不免想家。”
慈禧也跟视了子玉一眼,含笑道:“瑾嫔若是想家,就来哀家的宁寿宫小住一段日子,”目光遂又看向载湉,“皇帝以前亦时常想家,都是哀家带着一块儿睡,现在长大也就好了,并不似小时那般胡闹泼皮。”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慈禧说这话时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脸皮厚得我都有些敬佩。
载湉面上笑意很淡,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勉强,过了一会儿,他一字一句道:“多亏了老佛爷多年的悉心照料,”嘴角随即又轻轻一勾,“朕才能是朕,朕才能有幸成长至今日。”说完,载湉举杯一饮而尽。
慈禧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敦宜皇贵妃漫然道:“老佛爷,皇宫许久没这么热闹了,只可惜了瑜妃不能前来。”
慈禧复笑,“瑜妃那身子骨可顶不住这么闹。”
珣嫔看了一眼敦宜皇贵妃的脸色,也笑道:“说起来,瑜妃娘娘实在是没福气,每每大肆宫宴正好都撞上娘娘身子不爽。”
慈禧目光盯着台上的小戏,过了一会儿,轻笑道:“那个小旦角儿看着倒是不错。”
载湉一听,目光随之看去,眉间不觉轻轻一蹙。
我心忽然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