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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晨起,外头正淅淅沥沥地下着一场小雨,有千万条细丝荡漾在半空中,宛如迷迷漫漫的一层轻纱,一下就把肆意萌生的蓬勃暑气冲散了不少,反正不出门,我只穿着素净的薄衣衫,披散着三千如瀑青丝,将一株婀娜姿态的木兰小心地插入瓷瓶中,一色的浅素嫩白,清淡恬雅,有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美,一阵湿风灌入,我抬手轻轻打开雕花窗棂,看见窗外雨点滴答,自飞檐上轻轻滑过溅上芭蕉。昨儿我一时兴起吩咐小厨房照着我的描述新做了几样精致点心,成品出来我很是满意,午间时分便拿去了载湉的养心殿,翠竹透过落栗色的南熏湖纱挂帘,落了一地森森重影,刚放下食盒在案上分拣,载湉就随手递来一本折子,明黄色的缎面散着隐隐的光泽,面色半明半暗,“朕现在真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该担忧。”

我关心问:“皇上怎么了?”

载湉伸手点一点我拿着的折子,示意我看,“珍儿看后也好帮朕分析分析形势。”

我轻轻蹙眉翻开手里的折子,喃喃念:“什么什么一,什么什么九,”上头的文字简直就像是鬼画符,我完全看不懂,本也没多想,顺势随口问,“甲骨文么?”

抬眼才见载湉正用一种讶异的目光盯着我,须臾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珍儿说什么?”他又捂面笑了一会儿,扬声问:“甲骨文?”

我挠了挠额头,小心翼翼问:“不是甲骨文么?”

载湉站起来揉一揉我的后颈,满面好笑道:“当然不是,上头的文字是咱们满文,朕从来不晓得珍儿竟不识得。”

我心“哐当”一震,心想完了,但转念又一想,上次看的折子写的分明是汉文,而且我在府邸时见志锐他们也都是用汉文,便理直气壮道:“珍儿自小在广州长大,整日在西式学堂混迹,家里哥哥姐姐们也都是熟习汉文,”声音渐渐低下去,“不识得满文有什么奇怪的。”

载湉抿嘴含笑,眼睛向下轻睨着我,淡淡道:“珍儿可晓得在大清不识得满文跟文盲也差不太多。”

我听这话心倏忽一揪,我好歹也是一个在现代寒窗苦读了十六年的大学生,一朝穿越到清朝来居然被说成是不识字的文盲,心里自然满是委屈和愤懑,却又不能强言,只是倔强地把头一侧,发出一声不甘心地轻哼。

载湉笑瞅着我,轻轻从我手中抽出折子,打开看了两眼,叹出一口气又轻轻合上,“珍儿就不想知道上面说的什么话?”

我唇角一动,“珍儿才不好奇呢,”缓缓颔首,指尖一圈圈的缠绕着腰间玉带上垂落的丝绦,“后宫不得干政,老佛爷都是警告过的。”

他歉然地抚一抚我的肩胛,凑近言道:“这便是气话了。”

我依旧垂眸不看他,嘴硬道:“珍儿没有。”

他盯住我,轻声道:“朕今日早朝时问了李鸿章关于北洋水师的事,他未正面回答,随后便上了一道折子给朕看,上头写着一句话。”

我忙问:“什么话?”

他笑,“珍儿又好奇了?”

我轻嗔了他一眼,身子微微一侧,“皇上不说就算了。”

载湉拉过我的手,“朕偏要说,”我抬眸看他,在他清澈的眸底仿佛看见了我眼中的灼灼眸光,他道,“李鸿章的那句话里不过八个字,东亚第一,世界第九。”

我一听,不免冷笑着摇一摇头。

载湉问:“珍儿笑什么?”

我含笑道:“珍儿是笑李鸿章李中堂。”李鸿章吹嘘的本领还真是了不得,大言不惭得都不需要打一下草稿,甚至脸都不会红的。我看着载湉被蒙在鼓里的模样,该把实情告诉他吗?我这么做会不会改变历史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正在踌躇时,载湉黯然道:“北洋水师实力磅礴,朕既为此欣喜不已却又担心不已。”

我问:“皇上在担心什么?”

载湉道:“朕曾跟你说过的,李鸿章一手把持北洋军务多年,不让别人插手,甚至于朕想拿回北洋水师都受重重阻碍,并非一件易事,若有一日李鸿章将北洋水师为己所用,大事休矣,”他停一停,指尖冰凉,“更让朕担心的是,北洋水师会不会已经被李鸿章归为己用终有一日来对付朕。”

我轻声说:“不会的,”又道,“只有愚忠之人才会做出这等愚事,北洋水师将领多是有识之士,必然不会的,皇上放心就是。”

载湉问:“珍儿如何知晓北洋水师将领为人如何?”

我当然知道,但我该怎么告诉他呢,难不成我要告诉他我是从历史书上看来的?忽灵机一动,我轻笑道:“以前在府邸时偶然听哥哥们提起过。”

载湉问:“他们说什么?”

我微笑道:“哥哥们虽并不知晓北洋水师实力究竟如何,但却都晓得有一个水师将领叫邓世昌的,不知皇上了不了解这个人?”

载湉想了想,幽幽道:“朕打听过此人,乃是李鸿章的得意门生。”

我道:“邓世昌为人刚正不阿,绝非结党营私之徒,”我心中一动,定定注视着他,“其实皇上可以尝试着将邓世昌收为己用。”

载湉的目光明灭不定如摇曳的烛火,“珍儿何以这样肯定?”

我微微沉吟,“珍儿也不瞒皇上了,在入宫前珍儿和二哥志锐在七夕出门玩乐时结识过一位少年东海赛冥氏,绝非平庸之辈,许多消息也正是此人告诉志锐的。”

载湉点点头,过来半晌,他忽抬手刮了一下我的鼻梁,半眯着眼笑问道:“珍儿真的不识得满文么?”

我瞪了他一下,随即竖出两根手指来,“满文有什么难的,珍儿只需要两个月必然能熟习,”说着,我还是没忍住好奇问,“为何上次珍儿见的折子上头却并非是满文?”

他无奈一笑,摇一摇头,“呈上来给朕的奏折向来规定用章草书就,不过李鸿章嘛,向来喜欢有意为难于朕。”

我叹息一声,目光盯着载湉轻轻流转,“皇上也是不易,前朝有李鸿章、荣禄一派守旧势力虎视眈眈,后宫还有老佛爷并着皇后娘娘几个紧追不舍。”

载湉拉着我的手摩挲,回视着我,笑意融融,“珍儿又知道了?”

随后从养心殿出来,我便指使莺儿去翰林院借出几本初习满文的古籍来,天色将晚时分莺儿才匆匆回到景仁宫来,抱了几本书进来,一本是乾隆撰的《御制盛京赋》,一本是奎善撰的《满文流源》,还有一本最厚的是嵇璜撰的《清朝通志》,上头大多是讲满文的篆字、历史、修改、运用,我不过才靠在榻上随意翻了半本《御制盛京赋》,就已经是看得头昏脑涨,满眼金星了,不禁自己哀声叹道:“乾隆高宗害人不浅!”仅仅是满文篆字就足足有三十二体,什么鸟迹篆、垂云篆、鸾凤篆,对于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全是天书,越盯着看就越感觉好像是在看电视剧里头道士画给妖怪的符咒。

却是一个熟悉的男声缓缓传来耳边,“让朕听听是谁在抱怨呐?”

我一惊,骤然转身,却见载湉一袭银灰蟒纹薄衫常服缓缓朝我步过来,忙起身相迎,莺儿、鹊儿两人早已行过礼站在原地不动,我睨了一下她们两个,轻嗔道:“皇上来了怎么也不晓得通传?”

莺儿笑,“通传本是高公公戴公公的事儿,既然两位公公吭都没吭一声,便定是皇上不让通传,奴婢们又何必再多此一举?”

我笑嗤她一下,“想来是我平日里太过纵着你们这些小蹄子了。”

莺儿、鹊儿笑道:“奴婢不敢。”见着载湉朝她们笑摆一摆手,两人相视轻轻一笑,便识趣的退下了。

我又坐回榻上,一面翻书,一面和颜悦色问:“皇上怎么来了?”

载湉也屈身坐在我旁边,在我耳边轻轻一呵,低抑着声音,“怎么?不欢迎朕?”

我侧脸笑看着他,用胳膊肘轻轻捣了他一下,“怎么会?”

载湉柔声道:“你早上送去的茶点朕尝了,唇齿留香,十分可口。”

我含笑看一眼他,“皇上喜欢就好。”

载湉带着笑,目光追随着我到小几上,“看到哪儿了?”说着,就将脸更凑近过来,“原来是《御制盛京赋》,这是高宗皇帝在第一次东巡盛京祭祖时所创作的一篇歌颂先世创业之功和盛京物产之丰富、人才之鼎盛的作品,‘长白隆隆,沧溟濊濊,形胜之选,奕世永赖’,高宗皇帝后令臣工广搜载籍,据援古法,撰写各体篆文,镌刻成书,一种篆体为一卷,内容相同,共三十二体,”随即挑一挑眉宇,感叹道,“翰林院这次倒用心了,《御制盛京赋》确实是初学满文者的必读本。”

我侧头直勾勾地盯着载湉,淡雅如雾的晚光流云里,他宁静地望着那张纸,浓密的眉,高的鼻,眼睛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却让人不敢小看,无一不在张扬着高贵与优雅,沉吟片刻,我心突的一跳,竟生出一股惜然来,双手捧过他利落的下颌,“皇上真厉害。”

他被我弄得一时不知所措,只哑然地望着我,“嗯”了一声。

我又道:“皇上熟习满、蒙、汉、英四种语言,更习骑射,可珍儿仅是面对一个满文就被弄得一头雾水,天崩地裂,珍儿现在自惭形秽得很,满心只能觉着皇上的厉害。”

载湉笑着叹了一口气,摇一摇头,眼波微微一横,似温润泉水沁人心田,“朕是皇帝,朕是一国之君,自当要饱读诗书,无论满蒙还是汉英都需信手拈来,否则无法行外交之事,一问三不知,更是有失国体,”说着,他笑看着我一丝不放松,“但珍儿大可不必如此,作为后宫妃嫔其实只需每日养尊处优即可,可是朕的珍儿却亦非甘于平庸,亦能朕所不能,会朕所不会,”眼角蓄着一抹狡黠的笑意,凑近道,“别忘了,朕的英文可还是得到珍儿指点的呢!”

我抿一抿嘴,歪过身子涩然说:“皇上打趣珍儿,那又算得了什么,珍儿不过是略懂皮毛罢了,凭着皇上的聪颖天资,不需两年就必要超越珍儿之上了,届时珍儿必定是望尘莫及。”

载湉笑睨着我,“果真一个满文就把珍儿打趴下了?”

我一头扎进载湉的怀中磨蹭着,“是啊,珍儿软弱了……屈服了,”说着,我伸出一只手猛捶了两下摊在小几上的《御制盛京赋》,无可奈何道,“还是屈服在了满文的淫威之下。”

载湉笑着拂过《御制盛京赋》,掸了掸,低头朝我道:“好好的非拿它出气做什么?”

窗外晚色朦胧叠合,我抓过载湉的另一只手,又缩了缩抵在他下颌的脑袋,娇声说:“不拿它出气,难道要拿皇上出气么?”

载湉笑得宛如灰色的夜空中正盈盈挂着的一举弦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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