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日无事正欲小憩片刻,才放下手中刚喝得只剩下半盏的蜂蜜水,高万枝便已经匆匆抽身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奴才今儿一大早就去内务府小心打听了小主口中的那个杨立山杨大人。”
我忙问:“怎么样?”
高万枝道:“这个杨大人说起来还真有几把刷子,光绪五年时,杨大人以员外郎出监苏州织造,历四任乃得代,又论修南苑工,赐二品服,后累迁奉宸苑卿、总管内务府大臣并正白旗汉军副都统,前些日子刚要擢升为户部侍郎,前儿只因着为皇上安玻璃窗一事惹恼了老佛爷,升迁事宜也只是搁浅至今,没再提起过。”
我揣摩着点点头,又问:“依你看来,杨大人这个内务府大臣在内务府可能说得上话?”
高万枝想了想道:“杨大人毕竟是内务府大臣必然是能说得上几句话,只是眼见着如今光景,虽同是内务府大臣杨大人却着实比不上荣禄大人风光。”
听了这话,我心里暗暗欣喜起来,灵光一动,忽生出一个绝佳的想法来,随即起身对白歌道:“我要去一趟养心殿,不必午休了。”
白歌看着我说:“小主可是想到了什么法子能解如今困局?”
我笑,“我不过是要做一场好戏罢了。”
白歌也跟着笑道:“那么奴婢就让鹊儿跟着小主去养心殿,小主既不午休,奴婢也好收拾收拾屋子,做些活计。”
我“嗯”了一声,点一点头。
高万枝随即说:“奴才这就叫常泰去养心殿传话给范公公。”
话音刚落,高万枝抬脚就要走,我出声拦住他,“别急,我还有话要问你,”见高万枝又回身过来恭候,我才接着问,“你今儿去内务府打听没叫什么偷偷摸摸的人发现吧?”
高万枝笑道:“小主放心,莺儿昨儿晚上出来就交代过了,今儿奴才去大厅时天还未亮,内务府周围几乎没什么人,奴才以往在宫里有几个信得过的兄弟,现轮流在内务府当差,奴才就是托他们告诉的消息。”
我送出一口气,“这样就好,”又道,“也是辛苦你了,一大早就为了我跑前跑后的,还拖各种关系,”说着,停了一下,想了片刻,又朝白歌道,“去拿几锭银子来。”
白歌笑着应了“是”。
我望见高万枝讶异的神色,含笑对他道:“你那几个兄弟当差也不容易,总不好叫他们顶着刀刃白为我做事,几锭银子虽不成敬意,倒也算我的一份薄礼一点心意,你带去给他们几个就说是我请喝杯茶的。”
高万枝从白歌手上接过三锭银子,怔怔地看了我半晌,直到白歌出声提醒,高万枝才回神过来,“奴才替那几个谢过小主赏。”
高万枝退出去后,白歌捧了一件白羽纱面白狐狸毛衬里的大氅过来为我披上,颜色纯白无一丝杂毛,指尖偶然触及水毛只觉绵软柔韧,细腻飘逸,更甚于昨晚的兔毛,我不禁问:“这是哪来的?”
白歌含笑,“这是小主入宫前二少爷为小主置备的,一齐放在箱子里带进宫来。”
说到志锐,他还真是一个细心体贴的人,想必那个时候他已经怀疑我了吧,其实也不奇怪,毕竟是与自己相处了十多年的妹妹,一夜之间换了个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一想到那晚他说的话,虽说已经时过境迁,话也都说开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仍有些酸酸涩涩的,如果我不是正好穿越到这个他他拉?子兮的身上,又如果这个他他拉?子兮不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说不准我还真会动了心思被他的温柔关怀打动。
但这一切都只是“如果”罢了。
早已无关紧要。
转瞬已经出了景仁宫走了快半晌,眼前的雾霭好像一层乳白色的薄纱,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缠绕在树枝间,又或是高檐边,水烟阵阵,浮去飘来,轻轻腻腻地使周围一切都变得朦胧而微醺。鹊儿跟在旁边打着灯笼,“今年这天儿还真是奇怪,前些日子那么热,突然一下又这样冷,好好的午后竟然下起了大雾,弄得人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养心殿的琉璃砖瓦被模糊昏晕了光华,窗洞内闪闪烁烁地漏出几点淡黄的颜色,无边无际的雾霭莽莽苍苍,分散聚拢,徐徐升腾,举目望去,整个养心殿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
载湉今日气色极好,“朕本就要去景仁宫看你的,不成想你倒先着人来了,俗话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概就像是朕与珍儿一般吧!”
我歪着头想了想载湉方才的那句,“虽说平日里人都喜欢读一读李商隐的诗,但是这一句皇上用的却不好,”稍稍一侧身,又小声道,“珍儿不喜欢。”
载湉“哦”了一声,凝视着我想要听我说来。
我一抿嘴,挣眉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原是写相思之苦的,分隔两地,天各一方,深深相爱而又不能长相厮守,绮丽流动中含有沉郁悲慨的自伤,”说着,目光轻轻看向载湉,“珍儿可不想和皇上有这般情形。”
载湉将我拢于怀中,笑哄道:“好了好了,不过一句诗词戏言而已,珍儿何必如此当真。”
我轻轻一叹,抬眸望着他。
是啊,于他来说,这不过是一句戏言。
风自窗下贯入,空气中瑟骨的凉意虽已透在冬寒之中,但养心殿里的炉火烤得却是越发焦炙起来,散出融融如春日般的暖意,再加上地炕上的热气一烘,我手心沁出点子汗意来,这才发觉进来时未及解下大氅,我轻巧地从载湉怀里脱出,喊了一声莺儿,莺儿随即从外头过来帮我把大氅换下挂起,载湉立在原地盯着我看了许久,开口道:“何必要换,珍儿今日穿的这件大氅花样绣纹都十分好看,剪裁也十分配珍儿身形,裁衣之人想必是尽了心的。”
莺儿退出去。
我低头一笑,“不过是珍儿还未入宫时,志锐送来阁中的。”
载湉揣度着一挺眉,“你家中几个哥哥待你倒是极好,”过了一会儿,又道,“也是,如果朕也有像珍儿一般无二的妹妹也必定会放在手心里疼的。”
我笑着摇一摇头,“不过是珍儿在家中排行最末,哥哥姐姐们都让着珍儿罢了。”
载湉悄步走近我,嘴角含着一缕笑意,双臂轻轻环过我,低低一叹道:“果然还是朕最有福气。”
我仰面,“嗯?”
他轻吻我耳垂,温温道:“你却是朕一个人的了。”
窗纱外是高远而望不到的天际,心似是被温暖盎然的春风软软一击,我依靠在载湉的怀中,心境就像个现代课业沉重却欲抵抗学习的孩子,什么都不愿意去想,只愿永久的沉沦在这一片幽幽不绝如缕的软香中随心所欲地懒惰散漫,外头发生的一切都与我无关。片刻的安静后,载湉仿佛觉察到什么,于是颔首问:“怎么了?”
我心里掠过一丝惊惶,“没什么,”又笑问,“皇上怎么这样问?”
他缓缓握住我的手,过了一会儿,对我轻声道:“你在发抖。”
我摇头,“珍儿……只是……有些畏寒。”
载湉睨住我,“还不说实话么?”
我心一震,就这样被看穿了,反倒有些无措起来,只低头不答。
载湉问:“内务府苛待景仁宫了?”
被戳中心思,我鼻头不免一酸,几乎要落泪。
他不再说话,只紧了紧搂着我的手臂。
我伸手挽住他修长的脖颈,凑近他道:“皇上,珍儿知道缘故,有法子让自己脱出险境。”
他笑。
我道:“皇上可晓得内务府大臣杨立山杨大人?”
载湉依旧目光柔软地看着我,稍一扬眉,缓缓点头。
我接着道:“荣禄大人是老佛爷那边儿的人,得了老佛爷欢心自然能不顾祖宗为所欲为,杨大人仕途本也畅通无阻,只因着之前为了皇上的事得罪了老佛爷,这才被冷落,若珍儿能助杨大人一臂之力重获老佛爷欢心,那么珍儿的困境也就顺势解决了不是?”
载湉含笑睨着我,“你怎么肯定荣禄就是老佛爷那边儿的人?”
我笑,“这是人所皆知的,”又道,“况且珍儿前脚刚出言不逊,内务府后脚就紧接着给珍儿一个下马威,这也太快了不是?”
过去须臾,载湉又问:“你当真想帮杨立山重获老佛爷欢心?”说时,他眼中带着几丝打量。
我一笑,把脸靠在载湉的肩上,“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珍儿是在想,若是皇上能将杨大人说动笼络住……”
载湉道:“你想将杨立山安插在老佛爷身边?”
我“嗯”了一声,“这样皇上做起事来不是会更方便一些?”又道:“一举两得,有什么不好?”
载湉问:“你想怎么做?”
我向后一仰,眼神盯住他道:“先不管珍儿要怎么做,前提是皇上可有把握能说动杨大人?”
载湉淡淡一笑,静了一会儿,轻声说:“杨立山,本就是朕的人。”
这句话倒叫我怔住了,载湉笑看着我,片刻我仍不动,他抬手狠狠揪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怎么了?吓傻了?”
我摇一摇头,揉一揉鼻子,愣愣道:“没有,”抬眸望着眼前的载湉,忽觉这才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绝是那些寥寥几笔勾勒出的模子远远不及的,“只是觉得皇上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厉害,”一时,我心里竟第一次开始对后面会发生的事情产生了好奇,与载湉相处了这些日子,我深知他绝不是那种任人摆布的傀儡皇帝,他有布局,有谋划,有城府,有学识,能隐忍,能识人,能包容,能观色,可为什么最后他却落得个那样惨淡的收场,大约半晌过去,我终于回神过来,痴痴一笑,心中猛然又划过一股巨大的哀叹,悔道,“早知道这样,珍儿何必要绕那么大个圈子,”叹息一声,最后又道,“就直接来找皇上诉诉苦就好了啊!”
载湉不由失笑,作势道:“谁叫你平白小看了朕?”
我凑近小心问:“皇上生气了?”
话音未落,只见载湉抿嘴一笑。
我看着他笑,自己不觉也笑起来,“那就是没有生气。”
片刻后,载湉敛起色来,正经问:“快说啊,想怎么做?”
我疑惑,“怎么还要问?既然杨大人早是皇上的人,景仁宫好坏不就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吗?”
他笑叹道:“你以为那么容易,即便杨立山是朕的人,但由于现在时机未到也并不好公之于众,特别是老佛爷要是知道了,你以为杨立山还能待在内务府做事么?”
我浅浅叹息一声,盯住载湉说:“珍儿明白了,原来还是要找个由头才行,”说着,我颔首轻笑一声,不免道,“古有三国吴蜀联盟合抗曹魏,现又有帝盟暗抗西宫老佛爷,”大概是这话说得太过滑稽,载湉面上也跟着浮出点滴逗笑来,我继续道,“新年将至,必有大宴。”说完,我盯了载湉一眼。
载湉轻声“嗯”着松快地挣了挣眉。
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了,雾气也渐渐褪去,灰色的半空中似乎有粉腻腻的小雪花随风纷扬飘落,像是一粒粒白糖,又像是细细的棉絮,我开口问:“下雪了?”
载湉低眸看我一眼,随即目光也往窗外看去,“是,下雪了。”没过一会儿,雪就下得更大了,晶莹剔透的仿佛谪仙从天界撒下的莹白色花瓣雨,玉叶和银花交杂一块儿,干净得无法形容,又好像有千丝万缕的情绪似的,不消半晌,空树枝上就挂满了一条条既柔软,更厚重的雪条,还有一些薄薄的冰甲,就像春日里还未绽放的花苞,眼影摇曳,高而深远,载湉怀中的温暖宛如一隙温泉,脉脉流淌入我心溪里,眼里仿佛已至明媚娇艳的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