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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玉在床上已经生生躺了有一个月不止,我几乎每日都会去一趟永和宫探望,就在不久前,荣寿公主出宫去找志锐赛马,回来后,整个人仿佛魔怔了一般,每每后宫几人聚在一起聊天时,荣寿公主总会在不经意间提起志锐,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于是,一日,我便忍不住笑问她:“大公主那次赛马可赢了?”

荣寿公主低低一笑,“自当是输了!”

我随即和榻上的子玉互视一眼,抿嘴轻笑道:“赛马虽输了,可是大公主棋艺必定高于志锐一成。”

提及于此,荣寿公主不觉傲然笑道:“那是自然的,毕竟不能给珍儿丢人不是?”

子玉不明所以,含着淡淡的笑意问:“这是何意?”

荣寿公主对子玉道:“我的五子棋可是珍儿教的!”

子玉问:“五子棋?”

荣寿公主点头,“正是,”又道,“瑾嫔不知道,现在京城中最为风靡的棋种便是这‘五子棋’了!”

子玉笑着摇头,“竟从未听说过。”

荣寿公主看了我一眼,“珍儿‘五子棋’下得极好,瑾嫔怎会不知道?”

子玉听言,好奇地侧目瞧了瞧我,“在家中时,众人皆知子兮的棋艺是……”子玉还未说完,荣寿公主道,“不啊,我之所以晓得珍儿的五子棋下得极好,正是志锐告诉我的!”

子玉掩面轻轻一笑道:“大公主可真是三两句话离不开志锐!”

荣寿公主面颊嫣然淡红,朝子玉挤一挤眉,笑嗔道:“瑾嫔可别胡说!”

打打闹闹的欢声笑语不断萦绕在脑海中,心里不禁泛起一阵好笑来,却也压不下那股难言的忧愁,就如同暴雨倾盆前灰色天空上沉郁着的整片将要泄落的乌云,全因昨日听载湉说起近来大清内外的局势,内有慈禧奢靡无度,意欲长久把控朝政,始终不肯放手,至于外部,前有日本虎视眈眈,后又有德法伺机而动。

我当然清楚,大清的军备远远不如日本,军事变革基本停留在改良武器装备的低级阶段暂且不谈,编制落后,管理混乱,训练废弛,直接导致战斗力低下,甚至今年开始,北洋水师就连枪炮弹药都停止购买了,但是最可怕的还并在于此,而是经过数十年的洋务运动,初见成效,大清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开始得意轻敌,丝毫没有对外敌的警惕之心。

可是,我即便知道一切,也不能告诉载湉,这是历史必有的进程,我不能插手改变,天知道,我有多想插手,我有多想去告诉载湉所有的一切,可是我不能,况且我的身份还是载湉的后妃珍嫔,后宫不得干政,否则便会被扣上独断骄横的帽子。

甲午中日战争的爆发应是在光绪二十年,距离现在还有三年的时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听起来好长啊,长得可以让故人初心变却,可以消磨掉某些人曾经的骄傲与热情,亦可以使得在外漂泊许久的浪子回头,三年过起来却又好短,短得就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脑子里想到将来的一些动荡,不可能不害怕,但也晓得害怕是无用的,必须要去面对,既然逃不过,那就只有好好珍惜此刻,好好享受窗外明媚的日光。

不知从时候起我开始并不讨厌夏日这强烈刺眼的阳光了,反而觉得敞亮舒心。

一日,我正坐在案前看着戏文,一时觉得颇为有趣,便笑了两声,是一出《西厢记》里头的初遇,崔莺莺带着青春的郁闷上场,当她遇到了风流俊雅的张生,四目交投,彼此就像磁石般互相吸引,她分明觉察到一个陌生男子注视着自己,但她的反应却是“亸着香肩,只将花笑捻”,剧本写红娘催促她回避,而她的反映又是: 回顾--觑末--下。照封建礼教的规定,为女子者,应“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崔莺莺竟反对张生一步一回头,全把箴规抛之于脑后。

鹊儿端了一盘果子茶水进来,闲话道:“小主怎突然笑得这么开心?”

我轻轻放下戏文,胳膊撑在案上,手掌托着下巴,好奇一问,“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把箴规全然抛之于脑后吗?”

鹊儿想了想,摇头说:“奴婢不知道,”又笑着反问,“那么小主会吗?”

我也想了想,心里在问自己,我会为了载湉孤注一掷吗?终是道:“想来应该是会的吧!”

鹊儿笑,“那小主应该就是‘这边’的了!”

我一时没听懂,反问:“什么‘这边’‘那边’的?”

鹊儿道:“其实宫中人都看得清楚,老佛爷和皇上之间在前朝摩擦不断,一直在暗中较劲,前些年只是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罢了,而今就算旁人看不出端倪来,但时常在身边伺候的人终归能看出点东西,奴才奴婢们私下里也会聊及,袒护皇上的人呢,就称皇上为‘这边’,称老佛爷为‘那边’,反之亦然。着实有趣。”

我打量着她笑道:“你们这起子还倒晓得看破不说破了!”又道:“若是这么说来,那你就是袒护皇上这边的了?”

鹊儿坦然点头,笑说:“小主在哪边,奴婢就跟在哪边!”

我望着她,撇嘴一笑,还要再说时,就听见白歌在外头笑语清然,“皇上吉祥。”我知道他下了早朝必定要来,因而就连殿门都没让关,他踏了落花步了进来,我忙起身请了安,见他站在风口,袍角染了风尘被暖风吹得扬起,便笑道:“皇上是不想进来了?”说着,我就走过去拉了他来至内殿,从床上的双枕边取了一袭银灰色祥云纹素袍递过去,“皇上快换了吧!”

载湉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只展臂对我道:“朕这身衣服也是早上刚换的。”

我轻轻一笑,去到他面前伸手扯过袖后的袍角,拿在他眼前笑问:“都这么着了,皇上还不干净换了去?”

载湉见自己衣物上沾染了一片污迹,眉心一蹙,“这是何时染上的,朕竟一点都未发觉!”

我笑,“恐怕是皇上走在外头时伺候的公公不大小心才沾染了风尘,没有见到,就连公公都没有见到,皇上心急火燎地过来又怎能发觉?”我又道:“看今儿情形大约不是范公公跟着的!”

载湉一听,抬手戳了一下我的眉心,打趣说:“就属你机灵!”又道:“是王商。”

我一面帮载湉解开扣子脱下他身上被弄脏了的衣物,一面转身拿过床边的干净衣物给他换上,一面又道:“王商公公是范公公调教出来的,也必是好的,只不过王公公年纪尚小有时做事不免粗心急躁些,还多需历练提点,皇上也别怪他,想来再过个一两年定然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载湉展臂任我摆弄,眼睛却追着我道:“朕也是觉得这孩子十分聪明,这才叫他跟着的。”

我又从柜子里挑出一条玄色龙凤玉带来给载湉系上,正在反手扣着后头的扣子,与他靠得很近,大约只有一指的距离,鼻尖馥郁着他身上所带的惯常香味,刚扣好最后一颗,就感觉背后被人有力的一推,顺势整个人就倒在了载湉的怀中,我推一推他,仰面问:“皇上,你干什么?”

他却垂眸笑看着我,金灿灿的日光中,他的容色润然如玉,带着无限的愉悦神色,“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旁人伺候得多么小心翼翼,朕也总觉浑身难受,”随即又笑问,“珍儿原来知道朕要来?”

我盯着他,不觉轻笑,有意顶了他的话,“奴才才不晓得皇上来不来呢!”

他道:“那为何朕进来时殿门大开,床上的衣物也都备好,就连果子茶水都事先端上来了?”

我只低头未答,他却笑意更深。过了一会儿,他牵着我来到榻上坐下,自己叫了王商进来,我好奇问他:“皇上,把王公公叫进来做什么?”

载湉稍摆了摆手,王商就从胸前掏出一方锦盒来递给载湉,然后退下,我看着载湉问:“这是什么?”

载湉笑着过来坐在我身边,“喏!送给你的!”

我惊讶,“送给奴才?”

载湉点头,将锦盒往我面前一推,“还不打开看看?”

我接过来含着几分疑惑打开,红色遍绣蝴蝶纹的锦盒里头装着的是一对白玉手镯,上头似是有暗暗凸出的纹路,看着像是祥云,十分精致,他推一推我,轻笑道:“拿起来看看。”

我侧目瞧他一眼,点一点头,本就想拿出一个手镯来看,却没想到拿起一个才发现原是一对连环白玉镯,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有些微微一怔,他道:“这对连环白玉镯乃是天然形成,并非后天雕琢,十分罕见,朕记得小的时候见过一次就再未见到,前儿朕着人去内务府库里找来找,果然找到了!”

我不觉笑一声,望着他说:“这么稀罕的东西,皇上就送给奴才了?”

载湉展目道:“这是朕在内务府库里一眼看上的东西,除了珍儿,还有谁能配得?”

我心一动,并非是这个镯子有多么贵重,而是这镯子是他第一眼就看上的东西,这份心意,让我不免触动,笑吟吟道:“那珍儿就只好收下了。”

载湉忙不迭说:“快戴上让朕看看!”

我卷起袖子,脱下原本手腕上的烟色琥珀串子,载湉亲自帮我戴上,细腻通透的质素在纤纤手腕间划过滴露玲珑的光华,内更有虹光萦绕,绮丽无比,仿佛其中镶着星辰。

我正在惊讶,载湉目光盯着我手腕,淡淡笑道:“果然好看,”又道,“戴上了朕的手镯可就不许摘了。”

我抬手轻捶他一下,嗔道:“皇上这话可真是霸道,”说着就要脱下腕上的镯子,玩笑道,“只这么着珍儿可就不敢要了。”

载湉眉宇一动,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不许。”又道:“珍儿可晓得这镯子的寓意?”

我侧头,伸另一只手摸着他的下巴,笑问:“是什么?”

他欢欣一笑,把我的手安放在他手心之内,“愿朕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我嘴角一牵,月暂晦,星却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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