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直下到晚间时分也没有一点要停的意思,月亮隐约挂在夜空中似乎并不圆满,一圈淡黄的光晕就像是被自银河飞流而下的碧泉化得这样模糊开来,重重叠叠的光影便仿佛是点点暗淡星辰渐进影灭的遗存。大约半晌前范长禄就已经让王商来过景仁宫了,传话说载湉今日翻的又是我的牌子,嘱咐我好生准备。我不过轻轻一笑置之,老夫老妻的,什么惺忪睡颜没有相互见过,根本已经不太在乎,人静坐在镜子前,也懒得装扮,只随意着了一身藕合缎绣花卉水绵睡袍,斜簪一支宝石钗大致能把头发挽上就行了,更是不愿上粉黛,面上颜色清水一般,尽管旁的繁杂装饰皆可省去,但腕上那对连环白玉镯我是一定会带着的。
因为我喜欢那句:“愿朕如星卿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鹊儿一面收拾着妆奁,一面说:“娘娘可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我问:“什么得心应手?”
鹊儿笑道:“皇上啊!”又道:“别的娘娘那里但凡皇上要去哪个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有娘娘才能这般闲适,不怕皇上离开。”
我觑她一眼,“瞧你说得!”伸手捋一捋胸前的一缕头发,又问:“白歌伤势怎么样了?”
鹊儿道:“大约没什么事,也上过药了,正在屋子里躺着呢!”
我点头,“你们今儿屋子里炭火不要断,可别再冻着了,伤势不容易好!”
鹊儿道:“知道了!”又道:“奴婢这就去给白姐姐打热水去清洗,屋子里还有莺儿伺候娘娘!”
我笑,对着镜子里的人说:“快去吧!”
没一会儿工夫就已经是申时三刻,似乎屋子外面有靴子踏在干雪之上的清簌声响,我自悠闲地躺在榻上抿唇一笑,半举起手臂悬在空中,指尖一面描画着,口里一面数着:“十,九,八……三,二,一,进!”
果然,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响,“咚咚”两声,白歌自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不好伺候,鹊儿则是去照顾白歌,帮她洗伤口、换药,屋子里只莺儿一人陪我,原本莺儿正在绣着一张帕子,打眼看去,帕子上头的图案像是祥云飞鸟,迎着晏晏烛光不停地来回穿针引线,猝然听见叩门声后,她立刻就放下了手中的亮针彩线小跑过去拉开门,随即就有一股透心彻骨的寒气从门外扑将进来,扰得烛火一阵明灭不定,我忙缩了缩脖子,“莺儿,快关门,外面太冷了!”
莺儿行了礼后就赶紧把门死死关上了。
载湉脱了风袍抖擞了一下身子走进来,我看见他,却也不起身,不请安,只侧躺凝视着他,一会儿,才笑说道:“外头这样大风雪,奴才还以为皇上今晚上会自个儿歇在养心殿!”
他衣领上有几许稀薄的雪沫子,腰间系的琉璃宝石锦带在橘黄的烛光下折出一晕亮晃晃的光华,对我笑着感叹说:“外头风雪的确是大!亏着你没出去!”
我笑,“奴才渴了!”
他无奈一笑,亲自斟来一杯水递给我,戳一戳我的额头,“你呀!跟朕在一起越来越放肆了!”
我一面喝着水,一面低眸含笑道:“皇上既嫌奴才放肆就别来景仁宫啊!”我又道:“永和宫,钟粹宫……都巴巴儿的等着皇上去呢!”
他唬我一下,“给你个弹指吃!”
说着,他一转身就坐在我身边,手轻轻抚在我肩膀上。
我抖一抖肩,把手里的水杯递给他,“喏!”
他笑着拿过随手放在面前的小几上,“原是打算歇在养心殿的,不过下午听得皇后来景仁宫找茬甚至还打伤了你的陪嫁宫女,虽大公主过来跟朕说了无甚事,但朕还是放心不下一定要亲自来看到你没有受伤才罢。”
我挪了挪身子,将头靠在载湉的肩上,“皇上,奴才没有受伤,对亏了奴才的陪嫁宫女白歌替奴才生生挨了一鞭子,”默了一会儿,我又道,“外头风雪甚大,景仁宫距离养心殿并不算近,皇上实在不该来的。”
他眸光低下来,睨着我说:“这样叫朕牵肠挂肚,朕怎么放得下你?”
一合上眼,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上午倩丽在养心殿的事情,只轻轻一推他的肩,直起身子自己在旁边又拿过一个枕头来枕着。
载湉倒被我弄得有些疑惑起来,“你怎么回事?”
我轻哼一声,“皇上明知道奴才在紫禁城里树敌颇多,还尽自个儿在养心殿乐得清闲,什么后宫事儿都不管!”
载湉听我抱怨,他只是一笑,“朕见不得那些庸脂俗粉,”说着,手就过来拉了我的衣袖,“朕的心意你又不是不晓得,老佛爷这些年总想方设法的要在朕身边弄点子蜂蝶来惹得朕不安宁,朕实在懒怠管。”
我抽开手来,轻嗔他道:“皇上说得像自个儿什么时候管过似的!”
载湉又握住我的手掌,一笑说:“朕如此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又含笑道:“只怕某日朕要果真管了,你就要偏生拦着朕不让朕管了。”
我一侧身,“皇上说笑了,奴才哪里有这个本事!”
他也侧过身来,面上含着重重的笑意,“看来李莲英的那个妹子还挺厉害,竟把你也折腾得这样一肚子火气,”停了一下,又转过我的身子,对我笑说,“好了,你若当真不想再见到那倩丽,朕明日就着王商把她人带到乾清宫来见面,朕当面绝了她就是!”
载湉话音刚落,我忽就想到那倩丽长得满脸桃花相模样,整个人风流妖娆如罂粟,心里就不大放心,忙道:“别!”
载湉笑睨着我,一脸看出现世报的得意模样,笑等着我心虚地一番解释。
我左右逡巡着他,随后舔了舔嘴唇说:“奴才可不是要拦着皇上,只是皇上若是当面回绝她,措辞必当严峻不留余地,倩丽再怎么说也是李莲英的妹子,若是因此李莲英怀恨在心在老佛爷面前撺掇两句,估计就又是一浪风波。”
载湉轻轻一笑,在我耳边悄声说:“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