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一侧目,问我:“你当真不怕吗?”
我笑问:“怕什么?”
谭嗣同沉声道:“变法之后。”
我含笑,“原来是这个,难怪你在殿中一言不发,”又看着他问道,“心里头竟还想着改变历史命运呢?”
谭嗣同反问我:“你难道不想吗?”
我摇头,“你以为既定的历史真是这么好改变的吗?”
谭嗣同道:“不曾试过又怎么知道?”
我看着他,轻声道:“但你仍在犹豫。”
谭嗣同淡淡一笑道:“并非犹豫,而是觉得旁观者清。”
我举目望着他,不予置喙,过了一会儿,只是小声问:“对于最后的菜市口就义,你可有所心理准备?”
谭嗣同一笑,笃定道:“六君子于菜市口就义是因为维新变法失败,但若是变法成了,六君子就不会被砍头。”
他话说得没错,我轻轻点一点头。
以往我也总觉得人可以改变历史,但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而今我才渐渐发觉,历史并不是仅凭一己之力就能够被轻易扭转的。
片刻,谭嗣同好奇问:“你这次怎么不出言拦我?”
我想了想,又耸一耸肩,平和道:“不拦你。”
说完,我就转身步回殿中。
载湉正坐在金漆雕龙宝座上幽幽地品着一盏茶,见我进来后,他静静地用那双晶亮宛若春水般的眸子就深深地睨着我。
我一笑,走上前去问:“皇上,这么看着奴才做什么?”
见他不说话,我就又凑到他脸前面,上下觑了他两眼,才发觉他原来不是在看着我,而是在聚精会神地想事情,于是,我就也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片刻,载湉微微沉吟,问我道:“你说,朕是否该反击?”
我想了想,小声反问道:“皇上以为呢?”
他长眉轻轻一凝,道:“反击其实并无不可,朕不是怕触怒老佛爷,只是朕有点担心,更有点于心不忍。”
我问:“皇上担心什么?”
载湉无奈叹气道:“正面对抗老佛爷在外人看来终归有失孝道。”
听及于此,我却有自己的想法,“可在奴才看来,所谓‘孝’,和‘育’是分不开的,与‘爱’一样,这也是一种双向的情感,”说着,我定定地注视着载湉,继续说,“皇上在行孝道之前应扪心自问一番,在皇上入紫禁城后,老佛爷可曾有付出一丝真心关怀抚育过皇上?”
殿中静了须臾,我又道:“若是不曾,皇上也根本不必仅仅为了‘孝’之一字而束手束脚,世人皆知不作愚忠之人,却不知这世上多的却是愚孝之人。皇上可晓得,愚孝比愚忠更要可怕万分。”
载湉怅然道:“可老佛爷毕竟是朕的长辈。”
漠然片刻,我冷冷一笑道:“说句不好听的,老佛爷在皇上面前又何曾有过一丝长辈姿态?”随即看着载湉,又道:“老佛爷对付皇上可是从来都没有手软过!”
载湉微微点头,忽然在言语中生了一点寥落之感,“你也觉得朕应该迎面反击?”可还未等我回答,他就长舒一口气,低声幽然道:“但朕若跟老佛爷硬碰硬,只怕会两败俱伤,届时黄雀在后渔翁得利,岂不是得不偿失?”
我问:“黄雀?”
载湉轻笑,“螳螂和蝉只有一对,但这黄雀可不少。”
我想了想,缓缓道:“其实反击并不一定非要硬碰硬不可,”稍低一低身子,将脸朝载湉更凑得近些,才又道,“有的时候,也可迂回。”
载湉看我,“迂回?”
我轻声道:“皇上主持变法,推动变法,其实对于老佛爷来说就是一种狠厉的反击。”
载湉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一把揽过我,打手就从案上无数奏折中抽出一本明黄诏书来递给我。
我一挑眉,“这是什么?”
载湉一面将诏书塞到我手上,一面徐徐道:“朕已然下诏,允许报纸‘指陈利弊’,中外时事,均许据实昌言,不必意存忌讳,凡院、部司员欲条陈意见,可以上书,通过本衙门的堂官代传于朕,当然,普通百姓也可以到都察院呈递。”
我自是打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很明显,载湉这是要公然支持文廷式等人发起的组织团体,其实也就等同于向慈禧守旧派势力悍然宣战。我轻轻抬眸凝视载湉,良久后,付出浅浅一笑,问道:“皇上这是想通过强学会的报刊电讯来宣传变法维新的思想么?”
载湉点头,颇含意味地看我一眼,“还不止,”说着,他又从一堆奏折的最底下用力抽出一本诏书来,本整齐垒起的一堆奏折一下就在案上倒塌得凌乱不堪,“你再看看这个。”
我欲要收拾,载湉一把拦住我,“别弄了,待会儿范长禄进来会收拾好的。”说着,他把手上的奏折在我面前晃一晃。
我朝他一笑,将手上的奏折放至案上,自是从载湉手里又拿过这一本看了,上头大约是想要安排皇族宗室出国游学的内容。我不乏问:“皇上可想好了要安排哪个出国去?”
载湉一面用单手抵着自己下颌,一面启唇数出几个名字:“和硕郑亲王之子爱新觉罗?昭煦、和硕豫亲王爱新觉罗?懋林、和硕肃亲王之子爱新觉罗?宪德、庄厚亲王之子爱新觉罗?载功、多罗果敏贝勒之子爱新觉罗?溥伟。”
我侧面盯着他问:“皇上,全是皇族宗室吗?”
载湉抬手轻拧一下我的鼻子,“待得京师大学堂成立后,朕也会挑选里头的学生出国游学,增长见识。”
我轻轻笑“嗯”一声,脑子里突然想到了方才的督察院,于是蹙着眉又重新从案上拿过上一本诏书打开来再看,随后问:“皇上,督察院公车上书时不是不予呈递上书的么?普通百姓上书递至督察院行么?”
载湉环臂搂一搂我,语气也是足够无奈,“朕已经查明原因,其实那次上书并不是都察院不收,而是被闻声而动的许多保守派官员阻挠,上书才没有到达朕的手上,究其根本也怪不得督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