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石榴树下几拢碧草,翠绿澄波宛若裁剪的一角碧泉,顺流在朱墙白瓦间,掀起十里喧腾的绿色波澜。
许久未见荣寿公主,今日终于露了面。
之前也有几次路过承乾宫,但见门口就连悬挂宫灯都是风灭的,心里便也大概清楚屋子里头应是没人居住,也不晓得她到底是何时出的宫。
上次去储秀宫时也问过瑜贵妃,“好几日未见到大公主了,可是出宫去了?”
瑜贵妃坐在榻上想了想道:“确实许久未见到这小妮子了!必定是跑到宫外何处去疯了!”停了一下,又对我道:“你不用担心,等再过些日子小妮子疯够了,自个儿就会回来的!”
我问:“以前大公主也是这样的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出宫去了?”
瑜贵妃端起冰碗来喝一口绿豆汤,轻“嗯”一声道:“这小妮向来如此!不过也不是次次如此!回想起来上一次大公主这么着急出宫还是为了额附呢!”
我点点头,低低“哦”一声。
子玉一面在旁边绣着手帕上的鸳鸯花样,一面淡淡道:“后宫众人,终归还是大公主有福气,能得一身自由。”
瑜贵妃吁出一口气道:“大公主毕竟不是后宫妃嫔,比不得咱们,即便老佛爷再喜欢大公主陪伴也只能说是让大公主入宫来小住几月,出入都不好强留的。”
子玉听言依旧是低眸绣着,指尖莹亮的针端在透过窗纱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烁闪,嘴角只是勾出一段浅浅的笑,“你看,世上之事大多都是这样不公平,为何偏生奴才就不是生在爱新觉罗家的格格?”
瑜贵妃眉目一挣,缓缓放下冰碗,一把抓住子玉正在穿针引线的手腕,“你怎会生出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来?”
子玉终于抬眸,目光淡淡扫过瑜贵妃,含笑道:“这话原是大逆不道么?”
我轻轻一笑,拍一拍瑜贵妃的手臂,“姐姐不过是随意说说罢了,娘娘不必过于当真。”
瑜贵妃回视我一眼,这才慢慢松下手来。
子玉付之无奈笑容,轻声道:“是啊,谁让咱们当初在阴曹地府的时候没能投到好胎呢?人家与生俱来的东西却是你我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
我不免叹道:“在紫禁城中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就已经不错了,为人还是要懂得知足的。”
瑜贵妃道了:“是啊。”
子玉看我一眼,“你自是应该这样想,毕竟皇上始终专宠于你,到底比不得我。”
我晓得子玉话中的意思,不过就是为了一个赵墨赵太医罢了,也就没多说什么。
瑜贵妃笑着摇一摇头,望着子玉道:“你这又算的了什么,若要比,你比的了本宫寂寞凄凉么?”
子玉一时倒也无言。
稍后,瑜贵妃不免轻轻呼出一口气,“要说容易,这世上有哪个人是真正容易的?”而后默了一会儿,她才继续道:“你们以为大公主有多容易,自小便承着为了大清利益恐会被远嫁和亲的风险,总算是熬到了金钗之龄,择了一个自个儿心仪的额附,但又因着公主身份夫妻生活处处受制,没有子嗣,在额附生病时更不能贴身照顾,只能听着传递进公主府的消息干着急,才二八之年就做了寡妇,不得再嫁。”
说实话,瑜贵妃的这番话当时并未触动到我,因为我也知道古代的公主大多都是这样的人生。荣寿公主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但此刻望着正坐在我对面执着黑子深锁双眉下一步子该走哪里的荣寿公主,又恍然想到那日瑜贵妃的话,心里不禁就漠然生出一股凄寞的情绪来,大好年华,付诸东宫。
稍后,静一静心思,我笑道:“这都半晌了,大公主可想好了?”
荣寿公主浅浅一叹,把指尖夹着的棋子扔回棋盒里,“不下了,不下了,这不是明摆着我又输了么?”
我笑睨她一眼,“就没见过下棋像你这么赖皮的!”
荣寿公主含笑看着我问:“比珍儿以前下棋还要赖皮么?”
我道:“我下棋可不赖皮!”
荣寿公主一面在棋盘上一颗颗拣着黑子,一面朝我嬉笑道:“就赖皮!”
我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年纪大我不少,性子倒愈发像了个孩子。
说话间,莺儿刚好端上来两碗酒酿甜羹,“刚晾凉的,大公主和娘娘赶紧尝个鲜儿。”
听言,荣寿公主就把手里的黑子一股脑的都撒开,棋子“哗啦啦”地一阵掉入棋盒中,她拍一拍手,笑着接过瓷碗,朝莺儿笑道:“好香啊!”
莺儿微微一笑。
我也不免笑,“大热天的,酒酿吃多了小心上火。”
荣寿公主嘴里塞满酒酿,话也说不清了,“这算得什么,我在关外小酒馆里……和……喝雄黄酒……那才……畅快呢!”
莺儿、鹊儿见荣寿公主这个样,一时也都乐坏了。
我抿嘴含笑道:“才出宫几日啊,竟连点公主的样子都全然不见了。”
荣寿公主吃完放下瓷碗,打了个嗝道:“珍儿你是没有出宫经历过,你若是跟我一样出宫去远方走一趟,定然也是这样。”
我问:“你这次究竟是去哪儿了?”
荣寿公主面色微微一凛,随后又笑,“没哪儿!就是出去随便走走!紫禁城实在是太让人憋闷了!”
我点头。
一会儿,莺儿于旁问:“大公主还要么?”
荣寿公主连忙点头,还未出声就先把瓷碗递了过去。
我忙打手拦住莺儿,“快别让大公主再吃了,大热天儿的,吃这么多酒酿真的会生疮的!”
荣寿公主一抬手,“那我也不怕!”
说着,她就把瓷碗绕过我递到莺儿手上,朝她嫣然一笑。
莺儿退下,很快就又盛了一碗来。
我看着荣寿公主吃甜羹的样子,不禁玩笑道:“若是大公主真的生了疮可别喊痛!”
“怎么可能!珍儿不许吓我!”
“我可不敢吓大公主!”
“即便生了疮就让珍儿去太医院找那个赵太医来给我看看不就好了?”
我一笑,稍稍侧脸问莺儿:“拭腐粉还有么?”
莺儿笑道:“有的。”
我随即回过脸来对荣寿公主说:“届时就让你用这拭腐粉罢了。”
荣寿公主好奇问:“什么拭腐粉?”
我笑道:“自然是去腐生新。”
荣寿公主不解,“什么‘去腐生新’?”
我正要说,莺儿、鹊儿忙就道:“上次娘娘让用拭腐粉的那嬷嬷,奴婢前儿看到了模样。”
我问:“怎样?可好了?”
莺儿道:“好是好了,就是脸上多了一个好大的疤!”
我笑,“疤有什么的,不打紧。”
鹊儿道:“奴婢可是问过璇玑嬷嬷了,据说娘娘赏的东西那嬷嬷不敢不用,左右又有璇玑嬷嬷盯着,更是没找过太医去看,一日三次拭腐粉一次都少不得,额上早该愈合的损伤好了又烂,烂了又拭,拭后再生新,直到一瓶拭腐粉用完才好。”
荣寿公主听着缓缓放下手里的瓷碗。
我道:“这拭腐粉可是专门用于治疗毒疮的。”
荣寿公主面色乍然变白。
鹊儿还欲再说,荣寿公主忙道:“换个话题吧!”
我笑,“那大公主日后都不得再这样暴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