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湉系好最后一个死结,起了身来,“好了,”然后一抖落,满意地一笑,再将好几米长的纱带一点一点慢慢从窗台里面延伸下去,小坤子在底下看到纱带自然明白,只灵巧地跳下了马车伸手拽过并稳住正左右摇晃的纱带,妥当后,载湉看着我道,“你先下去。”
我点头,动作却踌躇。
载湉问:“怎么了?”
我蹙眉道:“这洛天香待我不错,也确实是花了不少银子买的我,如今我一走,她可不是要血本无归么?”
载湉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自然不会叫她血本无归的。”
我疑惑地“嗯”一声,“你当真要再给她留一千两啊?”
载湉一抿嘴,“我倒也不至于给她留一千两,”眸光一扫,他随即又道,“她原是花了多少银子买的你,我便还她就是。”
我问:“你怎么知道洛天香到底花了多少银子?”
载湉笑,“早打听过了。”
我不解。
他对我一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先回马车上再将事情的原委细细告诉你。”
我点头。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山峰顶,三人都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其中有一段路颇为险要,载湉不愿我走,于是干脆直接自己把我背了上来。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在上头能看到云雾弥漫,白色的浓雾在山间随风飘荡,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着似的,但当我果真伸了手想去抓,却才发现其实什么都摸不到,静静看着眼前的道道云雾就宛如系在山间的无数丝带。
一侧有岩石拔地而起,危耸兀立于悬崖峭壁处,横断其上,直插云霄山腰,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非凡。
再而俯瞰深渊,飞流瀑布被我们踩在脚下,银河落九天般的直下三千尺划过眼帘,确实壮观!
过了很久,我才发现山顶上头竟一点儿都不让人觉得冷,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湿润润的,心里正奇怪着,小坤子就已经惊喜地跑过来,并道:“爷、夫人,那边竟有一汪温泉!”
温泉!
我以前在现代时可喜欢泡温泉了!
我一听不免激动,忙问小坤子:“温泉?在哪儿?”
小坤子抬手往身侧一指,“那儿!”
我笑道:“快带我去!”
温泉并不远,就在几步外,我立在池子边,看着里头散发的热气氤氲着一汪池水,周围缠绕着缕缕轻烟,不禁心动,蹲下身子时才看到似乎水面上还“嘟嘟”地翻滚着水泡,我缓缓把手伸进池子里想试一下温度,刚接触水面的一瞬间没觉着什么,待得再想往里伸时,一种快速蔓延的痛,竟让我猛地一下就把手飞缩了回来,口里道:“好烫!”
载湉也从后头过来,站在我身后悠悠问:“烫着了?”
我起身,故作镇定道:“没有。”
载湉轻轻牵过我,一面走,一面道:“别想了,这样的天然温泉是泡不得的。”
我笑,“你怎么知道的?”
他道:“多看书。”
我笑,“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他道:“多看书。”
我“切”一声,过了一会儿,我问:“你好像还没告诉我之前你是怎么跟到麻城的?”
载湉停住脚步,侧身过来,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子,笑道:“谁让你那日一上马车就睡着了?”
我一撇嘴,“那天我是太困了!”
载湉笑,“我知道,”随后,他又道,“那日你带着那个小男孩在灌木丛中玩儿了许久都未出来,我又看不见你们动静,心里头自然担心,于是,我就起身欲往灌木里面去寻你,却没想到那几个难民竟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想要拦住我去路,我原本也没多揣度他们,但他们眼前的一番反常行为,却反而叫我对他们的目的心生出几分怀疑来,然后我三诈两诈的,他们一点子话就都被我诈出来了,但当我去到灌木丛中时,你已经被他们安排好的人带走了,只有那个小男孩一个人在那里,见到我就开始大哭不止,后来我就让小坤子将这些难民捆起来一道拉在马车左右,我和小坤子交互着一路赶马车到了最近的一城,趁着夜间将他们一并扔到了官府的门口,附上了一封书信,再后来我又让小坤子偷偷去问过听审的百姓,好像是说你被前头人先行卖去了麻城,我当然要赶去救你了。”
我问:“书信?”
载湉笑,“自然不会是我亲自写的。”
我问:“那是谁写的?”
载湉道:“路边多是代笔家书的秀才书生以此赚取生活钱财的。”
我“嗯”一声,“也对,有手有脚,做什么营生其实都是可以养活自个儿的,总不至于要去做一些苟且之事。”
载湉道:“世上可怜人颇多,只是可怜人也要有自尊。”
我叹息,“本来以为那些人是最需要救济的,伸出援手后却反而引火上身,现在才晓得原来真的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载湉语气淡淡道:“可怜之人其实并不可恨,好比那些在路边摆摊挣钱的秀才,衣衫破烂,难道不可怜么?好比你我,一路走来,难道不可怜么?又好比当年替安德海去死的那个小太监,又好比坠入天香楼里头的红尘女子,难道不可怜么?”说着,他吁出一口气,又道:“其实可恨的是,有的人总会以‘可怜’二字为由,然后去肆意地伤害别人,去肆意伤害无辜的人甚至是帮助过他们的人,其实这一种人原本就可恨,‘可怜人’三个字于这一种人来说,并非原罪!”
载湉说得不错。
我“嗯”一声,点头道:“如果这样的人生而不是可怜人,而是称一方之霸,或是出生于八旗大家,那岂不是会更加可怕?岂不是能更加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么?”
载湉一挣眉,“也并不一定。”
我不解。
他静了一会儿,眼光眺望向远方山川,平声问我:“你认为何以他们最终会成为这样的人?”
我想了想,叹声道:“大约是自小就疏于管教吧!没上过学塾,没读过古今箴言,不知耻,不明理!”
载湉慨声道:“是啊,教育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事儿!”
我低眸道:“可是他们就连生存都是问题,又哪里能有心思顾得到这些东西呢?”
载湉叹息,却又不发一言。
我当然能看出载湉心里所想所虑,轻握一握他的手,望住他道:“好在京师大学堂还在,你信我,日后局面会越来越好的!”
载湉道:“你说得是,连生存都成问题……又何谈生活呢?”
我盯着他,轻声道:“你以往已经做得很好了,许多事情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你根本阻挡不了一些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载湉凝视着我。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含笑道:“载湉,你能想象么,百年之后,将来的孩子到了年龄人人都会有学上,人人都能吃饱饭,不会再有难民沿路抢食,也不会发生乞丐横死街头的惨剧,到那个时候,老师会教孩子尊师重道,孜孜不倦,也会教孩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几乎人人都会相信知识改变命运,人人也都可以守着自个儿的一番天地,并且礼义廉耻,时刻在心,若是有人犯了不可饶恕的错,也会受到理应的惩罚。”
载湉问:“真的?”
我笑睨着他,反问:“你不信?”
他笑,“我信。”
我看着他道:“是真的。我不骗你。”
须臾,载湉轻声问:“那么,我能看到那一天么?”
我一怔,侧目望住他。
我不知道。
片刻后,我缓过神来,轻轻挽住他的胳膊,笑道:“会,会的,我们一定会一起看到那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