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夜，窸窸窣窣的声音，像风一样，不断钻入裔榕的耳朵，拂过裔榕的前额，“裔榕……裔榕……”

成为人类文明的英雄，新纪元人类的最强武器，并没有缓解裔榕整夜整夜的噩梦缠身。

他正蜷缩在洁白的被褥里，只露出一个毛绒绒的脑袋，脑海里梦境纷飞——血粼粼的翅膀、明晃晃的太阳、金灿灿的鲜花、妖怪般的嘴脸，还有无止尽的疼痛，身后被人刺入的疼痛，脖子上植入芯片时的疼痛、在法庭上被电击的疼痛，裔榕自己的哀嚎化作别人的哀嚎——“丼”星人被变成漫山遍野的“花”时的哀嚎。

裔榕记得“丼”星人曾乞求他高抬贵手放过他们，不要把他们变成花，因为那样会限制他们行动的自由，但当他们发现乞求不成时，哀鸿遍野里竟喷出了怒火，化作对裔榕不加遮拦的恶语相向。

裔榕听不懂“丼”星语，但他能感知到他们哀嚎里的绝望——他们不希望变成花。

但为什么他们不希望变成花呢？裔榕不解：花儿这么美，“丼”星的每个人原本都长得像龟裂的鹅卵石一样可怖，而且他们的世界有时还会受三个太阳的炙烤，我帮他们调整了气候，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呢？裔榕弄不明白。

噩梦拖曳着他坠向“莫须有的罪”，坠向“不具名的恶”的无尽深渊。

裔榕的额前微微冒起了汗，小腿突然打颤，让他在被子里猛地抽搐了一下，把自己给吓醒了。

他缓缓睁开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惊恐地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世界，睫毛上还挂着些许泪滴。

裔榕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他知道那里有一枚芯片，但现在这枚芯片早已停止了工作，他身上流淌的温热的生命能量已消散殆尽。

没有了生命能量，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是。

此时此刻，裔榕多么希望用生命能量去看看朵朵在做什么，去与朵朵分享自己保护了人类的喜讯，但却做不到。

夜凉如水，寂静萧瑟。

惊醒的裔榕耳边却回响起新纪元人类的欢呼：“欢迎裔榕——新纪元人类的最强武器！”

2

裔榕记得和苍海澜乘坐战机从“丼”星返回地球与月球间的太空驿站时，迎接两人的是新纪元人类齐整的宝塔状战机列队。

裔榕当时不知道那些战机想要对自己和苍海先生做什么，如临大敌，不安地望向苍海澜。苍海澜示意裔榕不用害怕。裔榕感知到苍海先生的呼吸一如往常，轻盈而平缓，方才安下心来想：或许那些战机不是来抓自己的，自己没做错事。

有一艘金翼战机出列，随之格尔勒的声音从那艘战机里传来：“欢迎裔榕——新纪元人类的最强武器！”

然后，裔榕听到了，密密麻麻的舰队上，欢呼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让裔榕错觉自己的名字化作了大海，正向自己席卷而来，所有人的呐喊又都在他的眼里坠向无尽苍穹。

那不是人们第一次为他欢呼，以前在人类动物园的演出中，裔榕曾获得过不少欢呼，但裔榕对此并不知情。

在他看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肯定。

格尔勒的声音回荡在每一艘金翼战机的广播里，每一个新纪元人类的腕表纹饰中亦自动弹出了光束屏，循环播放这条讯息：“欢迎裔榕——新纪元人类的最强武器！”

是夜，裔榕从噩梦中醒来后，梦里的哀鸣遍野终于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便是他回忆中的欢呼声：“欢迎裔榕——新纪元人类的最强武器！”

3

胡安家族的地下城里，一户平凡的新纪元人类家庭正在观看晚餐后的新闻30分。

今日新闻30分的画面尤为光彩照人，因为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格尔勒家族开启最强武器巡展，目前已抵达第二站乌苏尔家族”的新闻。

乌苏尔家族的水底世界——新纪元人类的亚特兰蒂斯——色泽缤纷，美人鱼和小丑鱼在浸润着阳光的通透海水里结伴同行。

裔榕身着明亮的蓝衣，出现在了新闻画面中。他的皮肤白皙透亮，明眸善睐、眉眼盈盈。

正在观看这则新闻的则是一个发了福的啤酒肚男人，他躺在一张油光光的黑色沙发上，客厅昏暗，客厅一侧的房门紧闭，几个孩子正在房门后做作业，空气中则凝固着令人窒息的潮湿与闷热。

一个脸色红润的、胳膊粗壮的中年妇女，举着一摞半人高，似乎散发着黄绿色气味的旧衣物，从客厅对面的房门内走出，脚步沉重地从那名啤酒肚男身边走过，并不屑地问：“新闻30分有什么好看的？”

“你懂什么？”那个男人回答，视线像是被锁在了电视里，一动也没动，脸上浮着似酒醉般的高原红，蓄着的胡须花白而蓬乱，像是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圣诞老人。

男人又说：“我本来可以亲眼看到那个最强武器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须通过电视才能一睹它的风采！这都怪你！”他提高了音量，但赖在沙发里不愿起身，吼道：“我们地下城本来就没权没势，最强武器只在我们这里巡展五天，不像在乌苏尔家族那样巡展十天，更不像是在罗氏家族那样即将巡展三个礼拜！我问你，你那几天怎么就不能在家带孩子了？”

中年妇女没说话，走入狭小的洗衣间，把衣服胡乱扔进了洗衣机。

“几个孩子，没一个中用，这么大了，学习——学习不行，工作——工作没有，还要我们打工供养，还要我在家看着……”男人突然停下了抱怨，因为裔榕再度出现在了新闻画面里。

裔榕的嘴角扬着好看的弧度，让人看着便想跟着笑起来，下巴尖上还带着一些娇俏可爱的软肉，令沙发上的男人看得有些入迷。

新闻报道的旁白介绍道：“裔榕作为新纪元人类的最强武器，于五日前踏上了各大家族的巡展之路，首先便抵达了距离格尔勒家族最近的胡安家族的‘地下城’，昨日，它挥别‘地下城’，远赴位于大洋底部的乌苏尔家族封地，并和这里的人们进行了亲切而友好的交流。”

新闻画面里，裔榕着一身宝蓝色的毛衣、毛裤，一头黑发拳曲，整个人看上去都毛绒绒的。他乖巧地站在展览位上，好奇地打量着被蔚蓝深海包裹的展厅。

展览厅内以白色和金色为主色调，与落地玻璃窗外的蓝海相得益彰。

裔榕所在的展览位一侧，围着一大群乌苏尔家族的族员，他们有的拖着美人鱼的尾巴，有的脖颈和两颊上似有鱼的鳃腺，有的皮肤上覆盖着鳞片，有的眼眸一如青蛇——这些乌苏尔家族的族员都在等着和裔榕合影。

等待合影的长龙沿着偌大的展览厅蜿蜒，甚至还延伸出了这个堪比足球场大小的展览厅之外。

裔榕则一直对着镜头保持着和善的微笑，有时候抿着小嘴，有时候露齿甜笑，有时候还会模仿合影人的手势对着镜头比V字或者1字。

新闻画面转为了对裔榕的采访，镜头里只剩下他和身后空荡荡的明亮展览厅。

“我第一次来到海底世界，很紧张，也很兴奋。”裔榕的音色动听悦耳，而且语气热烈，听得出他的确很紧张，他接着又说：“这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很开心。”

新闻画面切回了主播厅，主持人说：“对于此次最强武器的巡展，我们将持续关注。”

4

陆尚悠然受格尔勒之命，正在陆尚研究所的实验室里录入新纪元人类的基因序列，在获得第五对万能碱基对的运行原理报告后，格尔勒家族便开始寻找合适的新纪元人类，进行超能力改造。

然而，通过模拟数据可见，并非所有新纪元人类在基因改造后都能存活，因而陆尚悠然必须检测所有新纪元人类的基因序列，以寻找所有适格的实验对象。

深夜的实验室里十分安静，办公桌面的边缘闪烁着蓝光，呈一条蜿蜒的弧线，看上去颇具未来感。一个精心包装的植物标本从办公桌面缓缓升起——其上的标签为“格尔勒-罗氏/永久型抗衰老针剂联合研究项目”。

“雪焰”提示：“收到一份来自罗氏家族实验室的植物标本”。

陆尚悠然挑了挑眉，将黑直发掖到耳后，并推了推黑框眼镜，沉凝片刻后，便拿起这份标本走入了实验室里侧的暗室。

进入暗室后，陆尚悠然在入口处的控制面板上将“雪焰”的权限设置为红色：“禁止监控/手动启动”。

苍海澜曾问过陆尚悠然为何要在暗室里隔绝“雪焰”的监控，陆尚悠然的回答是——“雪焰”的监控有辐射，这种辐射对于暗室要求的无光环境是灾难性的，这种灾难性几乎无异于伽马射线之于生命。

暗室内的斗室窄小，呈暗红色调，颇像古时人类专门用于洗印照片的暗房。

陆尚悠然将标本放在水斗边，然后从水斗下取出了一个荷叶状的脸盆，在水龙头下洗净后，她便转身从靠墙摆放的试剂架上，取下了一瓶标签为“植物营养液”的棕色滴瓶。

陆尚悠然关上水龙头，将一整瓶营养液都倒入了盛满水的荷叶状脸盆里，然后伸手在那份来自罗氏家族的植物标本上摸索，一片树叶在她的摸索下荧荧发亮，她便用镊子摘下这片树叶，放入舌头上，附身探头没入了荷叶状的脸盆里。

脸盆里浸润着营养液的水下，她闭目凝神，轻微地呼吸着。

营养液从她的耳朵和鼻孔里进入口腔，接触到她含着的树叶时，她的脑海里闪现着画面——那是天空堡垒中整齐排列的异能者大军方阵。

然后，陆尚悠然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大口呼吸起来。

逐渐，她稳住了自己的气息，心知肚明，无论裔榕是否存在，罗氏家族与格尔勒家族之间的博弈与斗争，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