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之处正是一处平台,东西两侧皆有小路蜿蜒通往周围山峰,南北两侧却都是陡峭山谷。
平台上树木掩映间,又有小亭一座,亭内石桌一张,旁有石凳两三条。
二人上得山顶,也不肯径入小亭,秦叶便往平台南边而去,凭栏眺望。
俯瞰学校全景之余,尚且能将城中景色尽收眼底,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张冰赌气之下,也不肯一同南来,只往北面栏杆而去,同样凭栏远眺。
此时已是隆冬,虽有得残阳西照,气温到底高不到哪里去。
又所谓高处不胜寒,一阵阵北风迎面吹来,整个人直打冷战。
回头看了秦叶一眼,对方有树木遮挡,不受北风之余,尚且能享受着南面的阳光,如今正眯着眼睛在哪里享受。
对方赏景,自己受冻,张冰心里自然不服气。
不行,这个场子得找回来!
今日被这秦叶连番刺激,张冰都感觉自己有些反常了。
施施然来到秦叶身边丈许开外,张冰阴笑着开口了:“秦叶,今天虽然逃过一劫,若是王博再找你麻烦,怎么办?”
秦叶侧头笑了笑,也不言语。
张冰继续挑逗:“我有个亲戚在省府上班,也算有点权力。若能抱上我那亲戚的大腿,别说王博了,即使他老爹,也只能跪你面前叫爸爸!恰好他家孩子正需要家教老师,我看你成绩还不错。怎么样?想不想我帮你推荐一下?”
秦叶转头看去,张冰正得意洋洋,娇好的脸蛋满满地写着“快来求我啊,快来求我啊!”
自己若能王博这等小人物都对付不了,尚且需要卖身做奴才抱大腿,还谈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祖师爷的面子都丢粪坑了!
更何况这娘们没安好心,明显等着自己开言相求。
秦叶回过头去,吐出数字:“羞将赊借度常日,未肯俯身食唾余!”
张冰闻言又是一阵脸白。这回倒是没怎么生气,反而隐隐有了几分佩服。
这世界上有骨头的人已经不多了。
想了想,继续开口:“不是说灭顶之灾么?”
秦叶拍了拍栏杆:“我师父他老人家曾经说过,世上唯一可惧者,便是此心摧败。”
转身朝向张冰,指了指自己心房:“只要此心不乱,纵泰山崩于眼前,又有何惧!”
张冰心中一动:“你还有师父?我看你动不动就此心,此心的,莫非信奉心学?”
师父他老人家曾经说过,咱们这个行当风险太大,万不能随便透露自己身份,只能以心学门人的面目出现,否则必有不测之祸。
这个秦叶倒是深信不疑,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师父他老人家这么牛逼,还不是得隐姓埋名躲进山村数十年。
为何选择心学门人这张面具?
自然是两个行当有交集,容易冒充呗。
自己所学的乃是算计人心,正所谓己心如镜,方能察人心于微毫;心学讲究的是心外无物,正所谓己心如镜,自能照映万物。若是镜子都没有,哪来的镜中万物?可见心外无物!
故此秦叶面朝太阳,双手合十:“一生伏首拜阳明!”
眼下这社会,有些东西是强行灌输的,其实不管灌输的人,还是被灌输的人,大多都是不信的。
之所以装作相信,不过是为了利益而已。
太多太多的人并无信仰,只追求肉欲同财富,终于引得社会道德大规模崩溃。
如此情形下,尚且有人有坚定的信念,这倒是少见。
张冰心中又是一动,便开口道:“阳明先生我也听说过,心学也曾略略涉猎,却一直不能入门,要不你给我安利一下?”
既然都装了,那就装到底吧!
秦叶又一次转过来头,盯着对方双眼。
张冰不由得倒退一步,却又强自撑住。
确认得对方并无戏谑之意,秦叶这才将整个身子侧了过来,想了想,便指着天上的太阳道:“依你的看法,这太阳存不存在?”
张冰伸出手来,摊开,在阳光下面晒了晒:“既能看到,又能感受到温暖,科学也证明其存在,自然是存在的。”
想了想,又侧头对着秦叶道:“可别和我扯闭上眼睛就不存在了那一套。”
秦叶笑了笑:“既然你说科学,我们就来说科学。可以用科学来证明这太阳不一定存在。”
这个你要能证明,老娘原意跪舔!当几百年来的科学家都是吃干饭的不成?当老娘几十年的书都读到狗身上了不成?张冰明显不信。
秦叶摇了摇头:“薛定谔的猫听说过没?”
不就是放射源、毒药、猫放在一起的实验么,张冰身为理工女,自然听说过,闻言点了点头:“量子世界内,往往是无数种可能叠加在一起。只有当观测者开始观测的时候,这无数可能才塌缩成为一种可能,也就是现实。”
秦叶点了点头:“对!盒子打开之前,猫正处于一种生和死的叠加状态,换句话说,猫既是活的,又是死的。一旦盒子打开,这种叠加状态立刻塌缩成一种现实,要么放射源衰变,毒药泄露,猫死了,要么相反。”
“可以这么说!”
“如果我在猫的心脏上安装一个装置,这装置又同世界上所有的核弹设备相关联。一旦猫的心脏停止跳动,装置立刻激活,所有核弹将齐齐射向太阳,且假设能将太阳摧毁。”秦叶又一次盯向张冰:“我且问你,这太阳存在还是不存在?”
“猫处于生与死的叠加状态,按钮自然处于激活与未激活的叠加状态,如此说来,太阳就处于毁灭与未毁灭的叠加状态。也就是说,太阳既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张冰想了半晌,突然抬头问道:“这和心学又有什么关系?”
秦叶哈哈大笑,指了指天地,又指了指两人:“如此说来,即便天地万物,即便你我,都不一定是存在的?”
张冰想了想:“依照逻辑,可以这么说!”
秦叶又笑了起来:“正因为万物都不一定存在,在其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各种学问自然也不可信。地基都没有,何来的阁楼?故此自古以来,不管哲学也好,神学也好,都在寻找一样东西,那就是自在之物。”
“自在之物?”
“不错!必须有某一样东西能自己证明自己存在,自己证明自己不虚。以其为基础,构建出来的逻辑和体系才是真实存在。至于自在之物,其实这东西你也听说过。”
“我听说过?”张冰此时如同一个好学的学生。
“于哲学而言,这东西唤作自在之物。于神学而言,这东西又唤作神,也就是基督教中的上帝,道教中的道。神造万物,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万物都是建筑在神,或者道的基础之上。其实儒家也有类似的概念,唤作理,亦唤作天心、天理。所谓形而上谓理,形而下谓气,理在气先,气化万物。”
“天理?”
“儒家历代先贤莫不以寻找此物为己任。两程、朱子索诸于外,遍寻天理而不得,不得不以己心为天心,代天宣教,号称‘存天理,灭人欲’,便定下诸般繁琐礼仪以禁锢人心。自谓天心即圣心,结局却是流毒遍地,儒家几成邪教。”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太TMD反人类了,这不是邪教是什么?张冰深有同感。
秦叶继续:“阳明先生深知宋儒之缪,既然天心不可于外求得,乃反其道而行之,求诸于内,终寻得天理于人心。正所谓天心即人心,天理即良知。若能洞悉此项宗旨,于心学一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人心不是邪恶的么?”张冰发问。
“人心未发之时,无善无恶;既发之后,为善为恶。然则人心却又天生知善知恶,以之为凭,自能为善去恶。”解释完后,秦叶拍着栏杆吟咏起王阳明的四局教来:“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本经!
夕阳的余晖下,少年凭栏而立,任由自己被残照染得金黄。
师父他老人家说的没错,心学果然是装B利器。自己这类人行走世间,本事不重要,装B最重要!
张冰心中一动,好一副渊渟岳峙的气度!
看着秦叶拍栏吟咏的样子,没来由的想起一句诗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