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娥随着尔朱荣回到了洛阳皇宫,她见尔朱荣竟住在胡太后当年的寝宫嘉福殿。嘉福殿还是当年胡仙真喜爱的摆设,虽然尔朱荣在盛怒之下将原先的器皿打砸殆尽,但是很快就让内务府依照原来的样式重新置办齐了,依旧放在原先的位置。大殿中燃着胡仙真最喜欢的依兰香,烟雾缭绕缱绻着殿内悬挂的紫色纱幔,若仙境飘渺。寝殿的凤榻上,锦凤朝瑞被整整齐齐的叠放着,床上平放着当时胡仙真剃度出家前穿的红色绣裙,那裙角上还粘着一片彼岸花的花叶。榻边的梳妆台上,仙真的妆奁饰品安安静静的依次摆放在那里,似乎等着自己的主人再次将它戴起。
英娥手轻轻抚过妆台的铜镜,凝视出神。似乎又看见了胡仙真那艳丽无双的容颜,她目光柔和,浅笑嫣然,似在轻声唤道,“英嫔,你回来了。”
英娥潸然泪下,应道,“太后,英娥回来了,英娥想您了。”
这情景让站在她身后的尔朱荣心口似被重拳锤击,他未料到女儿与胡仙真竟然如此感情深厚,他眼眶湿润,缓缓走到女儿的身边,搂着女儿的肩说道,“娥儿,爹爹没想到太后对你是如此的好,让你这般想念。”
英娥将头埋在父亲怀里,哭道,“爹爹还记得女儿入宫后,爹爹来洛阳看女儿,太后安排我们父女鹿苑相见吗?”
尔朱荣的思绪瞬间被英娥这句话拉到了过去,他想起在河上泛舟时,他问胡仙真为何不能做他的女人,当时他说过这辈子都会保护她,可是如今杀她的却是自己,他如今每日守在这嘉福殿,就是想她香魂一缕能不能眷恋一下这里,让他见她一面,诉说他心中的忏悔,也许这里真的不是她愿意待的地方,芳魂竟一次也没有回来过,每夜他轻抚着那条绣裙,诉说着自己无尽的思念。他痛苦的点点头,“爹爹没忘。”
鹿苑的相见是英娥认为该是父亲最开心的一次,她见尔朱荣触动了,接着说道,“太后后来与我说过,爹爹说过会守护她,如今太后都不在了,爹爹每日纵然相思入骨,太后又能芳魂有感吗?爹爹就不曾想过,太后临死前心中对大魏江山的担忧?”
尔朱荣听出英娥的别有用意,他扳过英娥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娥儿,你是何时学会了她的那套,每字每句都别有用意?她纵使恨我,如今我又能如何?你是在为太后要回她的江山还是为了现在的皇上?”
英娥看着尔朱荣眼中的怒火,尚未答言,刚巧正要禀报永宁寺事情的尔朱兆进殿听着,他却是不解英娥为何帮着外人说话,嚷嚷道,“妹妹,你才吃那元家几顿饭,就为他们说话。依我们众将士的意思,大将军就该废了那个元子攸,自己做皇帝。”
尔朱荣指着尔朱兆对英娥说道,“听听,你告诉爹爹,为何爹爹进了这洛阳不自己登基,要立这个元子攸?”
英娥不假思索的道,“爹爹为了当年对太后的承诺。”
尔朱兆暴跳道,“大将军,你难不成真的因为那个**才不登基做皇上的?”
话音未落,尔朱兆瞬间被尔朱荣一脚踢倒,“吐没儿(尔朱兆胡名),以后我的军中不容许诋毁太后一个字,若是有人再说太后淫乱,军法处置。你要是进来就为了说这个,你现在可以滚出去了。”
尔朱兆见叔叔发了火,虽心里愤愤不平,也不敢再说一句,从地上爬起,对尔朱荣道歉道,“侄儿口不择言,大将军莫要动怒,我以后再不说了,再有下次,大将军直接军法处置。我是来向大将军禀报永宁寺那些妃嫔的事情。”
尔朱荣怒气稍敛,“说,那些妃嫔怎么了。”
尔朱兆禀道,“刚刚接到贺拔胜奏报,他们刚刚出发未久,行至邙山处,被那里的匪寇韩俊伏击。混乱中,妃嫔尽数被韩俊流矢所杀,贺拔胜英勇无比,只身斩杀匪首韩俊,如今携首级于殿外请罪。”
英娥听闻那些宫女悉数惨死,心下不免难过,她为自己未能保住这些宫女的性命心有愧疚之意,不禁潸然泪下。她知道这些宫女到底怎么死的,她隐隐觉得事情一定不是尔朱兆禀告的那样,她疑惑的看着尔朱荣,尔朱荣却未给她任何的神态提示,只吩咐尔朱兆带贺拔胜去宣光殿,自己随后就来。临走时对英娥说道,“不过死了些妃嫔,你也别为着她们哭坏自己身子,这几天你先回你的蒹葭宫,好好修养一下,皇上跟我提了几次了,想要来看你。”
英娥知道他说的是元子攸,再见还能和以前一样吗,她心里没底,眼下她需要确定的是瑶光寺的姐妹们有没有离开,连堇有没有出事。她点点头,“知道了,爹爹。”
蒹葭宫是当年宣武帝元恪为了保护怀孕的胡太后不被高英陷害,特意为她建造的宫殿,这处宫殿偏远,四周空旷,层层回廊,若是初入,是无法寻到主殿位置。尔朱英娥进宫后,胡太后为了笼络尔朱荣便将这个宫殿赐给了英娥,以示恩宠。在这里英娥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个孤单的夜晚,还好有那些书陪着,还有他的笛声。如今又回到这里,英娥百感交集。一段时间未住,房间的摆设落了些许灰尘,院中的水仙花也因为缺水干瘪着失去生机。
绮菬将枯萎的水仙从盆中移出,边移边感概着,“真真是物是人非了,想这还是太后在过年的时候命人新栽种的,如今人和花都不在了。”
英娥看着宫人忙忙碌碌的打扫着院落,命人将书房的书简搬出来晒晒,她翻着书简,若有所思的问道,“皇上搬进洛阳了吗?”
绮菬掩口而笑,“娘娘想皇上了?我听说皇上昨日已经进宫了,现在住在宣光殿,想这个时候该来看娘娘了吧。”
英娥不禁被她逗得羞红了脸,对着她啐了一口,“你这小蹄子惯坏你了,竟拿我取笑。我是什么娘娘,他是当今皇上,我是前朝娘娘,他来看我做什么。”转而一想,父亲竟将他安置在宣光殿内,他确定好么,英娥忧虑地皱紧了眉头。
主仆正说话间,忽听外面传报说皇上驾到,英娥没承想自己朝朝暮暮思恋的人,就要进来,她一时慌了手脚,竟跑回了寝宫,对着镜子赶紧整理着妆容,激动的连画眉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好容易描好,又仔细打量片刻,确信毫无瑕疵才舒了口气,还未来及略施粉脂,绮菬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娘娘,皇上来了。”
她紧紧捏着眉笔,此时她多想快些看见他,但是却害怕转身相见后的尴尬,矛盾的心情揪着她不知所从,一时间殿内气氛沉静无比。片刻,他的声音倒是打破了这份凝结的空气,“英嫔娘娘,别来无恙。”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深沉有力,英娥强噙住眼中打转的泪珠,缓缓转身,只见元子攸头束紫金双龙夺珠冠,身穿一身明黄九龙衮,脚蹬如意赤舄履,真真是“赤舄絇屦,以祠天地”的九五之尊了。
英娥欲近之,却不敢再如以前那般嬉闹,她弯腰行礼,“前朝妃嫔尔朱英娥参见皇上,皇上万岁。”
元子攸吩咐内侍太监张皓颂将尔朱荣安排他送来的珠宝玉璧绸缎等,交于绮菬收起。绮菬知情识趣的在英娥万般柔情的眼眸中读出了意思,扯一扯张皓颂的衣袖,二人在询问了元子攸不需要他们伺候后,带着寝殿内的所有闲杂人员退到殿外,远远的在廊下伺候着。
清香一缕,此刻涤荡的却是两个不一样心境的灵魂,元子攸勉强在眼中挤出些许温情,放低声音问道,“这些日子好吗?”
沉浸在相思中的英娥没有留意到元子攸之前的神情,只读到了此刻的柔情,她心下欢喜,又有几分惴惴不安,手不自觉卷着衣袖上的穗子,小女人的腼腆忸怩顿显。若是在之前也许元子攸看到她这样的情态,定会难以控制自己感情的将她拥入怀中,因为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需要他隐藏自己的心思。可惜,河阴之变他的两个兄弟元劭、元子正还有那些宗亲叔伯,都全部死于她的父亲之手,他的情感是复杂的,如今于他而言那是国仇家恨的血海深仇,凶手正是他最爱的人的父亲。元子攸一时找不到话头,他步到茶桌边,自己斟了杯茶,慢慢喝着。
英娥低着头期待着他的进一步举动,在她的幻想中,现在他们可以放心大胆的互诉衷肠,也许他会来牵起自己的手,因为她记得他说过“愿携君手,与尔同心。”只是时间突然凝滞了似得,他近在咫尺,英娥却开始害怕了,她抬起头,努力想从元子攸的眼中读出他的真实感受,只是为何,她什么也没读出,只是觉得两人双眸中隔着一层淡淡的云烟。她忍不住问道,“阿攸,我这些日子只是在想你。”她突觉失言,顿了一下,改口说道,“想你过的好不好。”
元子攸被她的那句想你牵扯了心底的情愫,却生生又把按捺下来,他放下茶盏,却不愿直视那双深情的眼眸,“我,我也在想你过得好不好,知道你去了永宁寺出家,本欲探视。大臣们进谏说你是前朝皇妃,我亲去永宁寺于礼制不和,这才耽搁下来。今日知你进宫了,便忍不住来看看你。”
英娥听着心下欢喜,也不再思量太多,“阿攸,你已经是大魏的皇上,当今的孝庄皇帝,你现在可以做你以前想做的事,额,我的意思是振兴我朝,一统江山。”
元子攸苦笑一下,“如今我连称朕尚自不敢,其他的事情于我更是空想而已。听闻你回来了,只想看看你,如今见了,看你一切都好,我也放心。你刚刚回宫,定是累了,且好好休息,我们来日方长。”
英娥看着他眼中的抑郁之色,知道他壮志难舒,心怀郁结,她有些心疼,却不能为他缓解分毫。她不喜那句来日方长,盼了许久,终于见了,却比以前还要生疏,她低声说道,“来日方长,我只记得当日洛阳城外送别父亲时,你递于我的一方锦帕;我只记得无数寂寥的夜晚,陪伴我的是你的读书声和那幽幽箫声;我只记得我险被潘外怜陷害之时,是你奔走寻找证据,将实情告知太后,救我脱困。凡此种种,无不历历在目,英娥不是无心之人,却不愿再做伤心之人。”
元子攸心中被她的话刺的生疼,他忍耐着心疼,他挪步至英娥面前,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秀发抚至她耳后,“殿中水仙都败了吧,不若我给你种上些莲花吧。”
英娥听到这眼神忽的亮了,因为她记得元子攸曾经教她的第一首乐府诗,《青阳渡》中说道,“青荷盖绿水,芙蓉披红鲜.下有并根藕,上有并头莲.”元子攸说给她种莲花,莫不是要与她做并头莲,英娥觉得自己脸开始变得有些发热,等待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他的暗示。她欲再说,元子攸借口政务繁杂,需要回太极殿处理,不好强留。她开心的送走元子攸后,返回殿内,看着镜中的自己,娇颜若花,微微泛起的红晕,似桃花初开。绮菬见她陶醉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英娥嗔怪的故作要打她。
绮菬慌忙笑着求饶道,“我的好娘娘,饶了奴婢吧,不过奴婢真真想知道娘娘第一次见皇上时候的情景呢。”
英娥浅浅一笑,从腰带中取出一条青布手帕,这么多年,她一直收藏,连出宫都只带了这唯一一件物品。她将手帕平铺开来,青色的手帕下方一个用白蓝相间的丝线绣的“达”字,那年的初见又浮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