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子攸带着英娥穿过一片灌木林,从溪边的小路绕到竹屋附近,英娥着急见到静思,看见到达目的地便满心欢喜地欲直接入内。元子攸眼明手快地一把拉住了她,顺势闪到一棵松树后,见她欲语,示意她噤声,朝左边百米处的树后指了指。英娥这才留意到一个身形瘦小,身穿一件皂袍的人,以一块黑巾蒙面,躲在树后猫着腰,一动不动地在监视竹屋附近的情况,不时还用笔记录着什么。
英娥一见便知是宫里派来的密探,不由忿忿的说道,“这刘腾真真是个该死的,竟然把耳目都放到这来了,对我们的防范是做到家了。子攸,依你看这附近监视的除了这个,会不会有其他人?”
元子攸轻声道,“初时为了防范郑俨和徐纥前来,刘腾在这附近布满眼线,约有二十人,各个都是顶尖的高手,分两岗轮流监视。如今郑俨因参与中山王元熙讨伐刘腾、元乂的起义,兵败后身陷囹圄。而徐纥因妻子被刘腾杀死后远走,至今踪迹全无。见太后没了指望,所以这刘贼也就放松了戒备,我派人观察许久,这半月来只留着这一个小太监在此监视,然后将密信飞鸽传书。”
英娥低声说道,“说起我那个表哥却是冲动有余,谋略不足,白白牺牲了性命,若娘知道定难过的要死。”
元子攸感叹道,“他却也是个真汉子,临刑时写的那首诗‘义实动君子,主辱死忠臣。何以明是节?将解七尺身。’如今思及,痛煞我心。”
英娥道,“你们这些皇亲,进了洛阳倒是把汉人的酸腐,学的入木三分,现在还有时间说那些诗。我观察这个小太监半天,看他身形也不是一个善舞拳脚的人,刘腾放他在这,是笃定我逃不出这瑶光寺,还是觉得找了静思师太也无用?”
元子攸摇摇头笑道,“他既不是看不起你尔朱英娥,也不是静思师太已经无用,而是他太信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认为皇上年轻。人的弱点总会在盲目膨胀的心背后暴露,这也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一击击破。”
英娥将头发一束,道,“若是太自信了,就该有人给他提个醒,看我的。”
元子攸未料英娥身手竟如此快,欲要喝止已然来不及,只见她猫着腰,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蹑手蹑脚地迅速绕到小太监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起刀落。
小太监还未来得及反应,刀锋便划过他的脖梗,他圆瞪着眼睛,看着送他上路的英娥,从气管里发出咕咕声,含糊的叫了声,“娘娘。”便一命呜呼的倒在草地上,血不断涌出,浸红了草地,眼睛还直愣愣的看着英娥。
元子攸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几步赶到,指着地上的尸首,诧异的问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杀了他?只需将他打晕了便好,何必要了他性命。”
英娥不解地看着元子攸,“我自小就没学会被人轻视,我尔朱家的人从出生开始,就看着父辈杀伐征戮,血缸里泡大的,杀个把小贼却是没怕过,特别是杀一个目中无主子的人。再者我若是将他打晕,待他醒后定会去和刘腾报信,那时太后岂不是又有危险。”
英娥无畏的眼神让元子攸心里一颤,他蹲下身子,将小太监的眼睛合上,“刘腾发现丢了个人,就不会追查么?他死前拼了最后口气叫了你一声娘娘,是认得你,他们这些人,是人微命贱,只是从来不得已,你杀他前是否问过自己,他是不是真的该死?再者,你不要忘了我们今日来找静思师太的用意,本就是希望她可以去与刘腾说说,让太后和皇上见上一面,不管他报不报信给刘腾,刘腾都会知道,你却一时冲动地便要了条性命。”
英娥心下不悦,她看着元子攸对自己一脸失望的表情,心里有些困惑。她犹记得小时候父亲送她的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匹马,它的毛色顺滑发亮,连嘶鸣声都是那么的响亮。她欣喜的骑着它,要给哥哥们看,却不知马为何受惊将她摔下,堂兄尔朱兆看见后,拔剑就将小马劈倒。英娥惊呆了,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骨碌爬起来,死死抱着尔朱兆,不解的哭着问他为何要杀自己的小马。
尔朱兆用剑指着垂死挣扎的小马,对英娥道,“妹妹,一个不听话的马要它何用,今后你会有无数听话的马。这个世道,要让人畏惧你,不会轻贱你,就不要心软。”
当时她的几个弟弟都在,才五岁的尔朱菩提和三岁的尔朱叉罗吓得哇哇大哭。尔朱兆见英娥不信自己,一直不依不饶地哭着捶着自己的后背,气急败坏地冲回营帐,拉来叔叔尔朱世隆来为他的行为评定对错。
英娥本以为叔叔来了会训斥尔朱兆的凶残,没想到尔朱世隆听完经过竟哈哈笑道,“我的小英娥,你还小,所以你不懂。这世上,莫说是一匹小马,哪怕是个人,只要不为你所用,都可以杀鸡儆猴。小英娥,那马还没死,它摔了你,你现在是想救它,还是再给它一刀,你自己决定。”
尔朱兆见叔叔帮着自己说话,将还滴着血的宝剑递于英娥,“咯,拿着,是杀是留,你自己想。你是养在太阳下的孩子,自小便被叔叔婶婶疼爱,如何见过那乌云下的杀戮,你看着这草原的肥沃,可是你想过,那是我们契胡多少勇士的鲜血灌溉的么?我的尔朱英娥,你是我们尔朱川上的明珠,你需要看见的更多,今天哥哥不过是提前让你看见,免得你以后禁受不住罢了。”
英娥听着叔叔和哥哥的话,似乎觉得有道理,她渐渐停止了哭泣,缓缓接过尔朱兆塞给她的宝剑,看着地上吐着血沫,试图挣扎想起来的小马,她有些于心不忍,犹豫了。
尔朱兆在她身后叫道,“真是个女人,不过是杀匹马而已,磨磨唧唧的。”
自小要强的英娥见尔朱兆看不起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凭什么看不起我?巾帼不让须眉,你听过没有?”
尔朱兆回道,“知道我识字不多,还天天跟我拽文,你这半晌了还不动手,我肚子都要饿了。随你吧,我先回去吃饭了。”
英娥拖着宝剑冲到要走的尔朱兆面前,“别走,今日我便要你看着才行,省的背后笑我。”不过宝剑对她来说太重了,她用力将宝剑扔到地上,从尔朱兆腰间直接拔下一把小刀,一步一步走到小马旁边,对准马的颈动脉一刀刺下,迅速划开,马最后嘶鸣了一下很快断了气。溅出的血珠和着英娥脸上未干的眼泪,顺着那娇艳的脸庞滑下,英娥满脸是血的转过头看着叔叔和哥哥拍手称赞,远处闻声而来的父亲也对她眼里满满的赞许,只是母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忧郁,她至今没有明白母亲为何没有夸她。
现今她杀了个敢监视主子的小太监,元子攸的质问让她心中不服,难道这么多年的道理都是错的吗?她又有何错,她冒着杀头的危险去顶撞元诩,火烧宣光殿,丢下还在养伤的绮菬逃出瑶光寺,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们元氏的大魏江山不败于阉党佞臣之手么,现在她不过杀了个小太监以儆效尤,就要受到元子攸的指责,他是怕了吗?英娥抑制着怒气,这么久在宫中的隐忍、委屈,一下子迸发出来,她近乎失控地质问道,“你这是在说我心狠手辣滥杀无辜吗?一个为奸佞小人卖命的人,是为不义,一个奴才敢监视主子,是为不忠,一个助纣为虐,不忠不义的人难道不该死吗?”
元子攸见她越说越激动,他伸手将她的胳膊拉住,一用力拉她入怀,另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将她的脸紧紧埋在自己的心口上,“好了好了,是我说重了话,不要生气了,你再这样吵嚷,万一引来了人就不好了。你说的也有道理,他助纣为虐,是死有余辜。当务之急,我们先将尸体处理一下,赶紧谒见静思师太好么。现在我却有些奇怪,都已经这半日了,按说白整带的都是精锐来追我们,也应该想到我们会来静思师太这里,只是追兵为何迟迟不到,许是我想多了。对不对,娥儿。”
英娥被他这样一抱,一声娥儿唤的,怒气瞬间化为委屈,她毫无抵抗的嗅着元子攸身上的气息,那是一种淡淡的让人迷醉的男性气味,她开始依恋这样的感觉,不愿分开。当他拥抱时,除了他再没有其他真实的存在,直到元子攸扶着她的双肩将她从自己身上剥离时,她才恍若从一种脱离时空的境界中回到现实。
元子攸看着英娥兀自迷离的眼睛,用自己的衣袖轻轻为她擦去脸颊处的一块血迹,怜爱的说道,“去那河边洗个脸,这里交给我处理,清洗干净了再来找我。”
“你说的对,毕竟是条性命,我是冲动了些,只是想到太后在宫里受的苦,看着这群阉党,我便只有满脑子的怒气了。子攸,如今我冷静下来想了想,你说的却是不无道理,从小看惯了爹爹和叔叔们的打打杀杀,让我以为手起刀落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原来也应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明白了,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一个喜欢杀戮的人,我,我也不知道今日怎么了,想是我疯了,怎么就杀了他。我真的是第一次杀人,真的,你信我么,子攸。”英娥开始为自己的鲁莽有些难过,她担心自己的举动吓坏了元子攸,她怕被认为是一个残暴的人,她努力解释着想挽回在元子攸心目中的形象。她着急的开始语无伦次,差点哭了出来,她知道自己真的在意这个男人的感觉,谁愿意爱一个杀戮成性的女人呢?
元子攸看出了她的努力讨好,“好了,我信你是为太后抱不平,没事了,没事了。你看时辰不早了,快去洗干净了,我带你去见静思师太,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英娥点点头,顺从的向河边走去,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一脸的血迹,开始让她惊恐起来,此时她意识到杀一匹马和杀一个人是不同的。她开始怨恨父辈让她自小便生活在战争中,见惯了的尸体,闻惯了的血腥,如今让她觉得反胃。她回头看着元子攸合上那个小太监的双眼,又用自己的方巾盖住了他的脸,那是一种仁爱,是对生命的尊重。英娥开始隐隐担忧,元子攸不会忘了这件事情,日后会不会成为他们的隔阂呢?英娥不敢再细想下去,她不敢再看元子攸,迅速的清理着自己的妆容和衣角被溅到的鲜血。打理完后,见元子攸已经处理好尸体,她将自己在河水里浸湿的一块绢帕递给他擦手,帮他整理了下衣饰,二人便一前一后走到竹屋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