燥热的洛阳城,连风都吝啬于给予一丝凉意,烦躁的闷热被那声声蝉鸣,闹得人无法睡眠。尔朱英娥斜靠着杨树,看着那漫天的杨絮纷纷落下,听着尔朱兆一遍又一遍的絮叨着,“这鬼地方能把人烤熟了,天天看着这群尼姑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都能把老子看的连女人都不想碰了,还有那菜都能淡出鸟来。娥儿,跟哥哥回去吧,这做皇妃有什么好的,还随时被送来当姑子。要依哥哥说,就杀了那个看守你的死太监,哥哥带你回咱尔朱川去,骑马射箭,好不快活。”
英娥才懒得理他,她一心算着还有一日爹爹就入京了,那时会不会看见元子攸。她想到这忽然脸红了,瞥了一眼看尔朱兆上窜下跳的并没有注意她,便慌忙故作用手帕擦汗,却被一旁伺候的绮菬看在眼里,对英娥一笑,英娥故作嗔怒的瞪了她一眼,轻轻摆手让她不要说,不然她这个哥哥能从早问到晚上的把她逼疯。她轻轻咳了一下,扯下都想爬树的尔朱兆,“我没让你在这里陪我,想爹爹也只是让你在外围护我周全罢了,你自说自话打了一圈侍卫,还用刀逼着白整,硬要留在这静梧苑陪我关一起。我还没怪你莽撞办坏事,你又怨得了谁让你不自由,没吃没喝没女人呢?”
尔朱兆见妹妹提起女人,他早看上了绮菬这个丫头,顺势腆着脸指着绮菬道,“哥哥还不是为了你么,你要想谢谢哥哥,不如把你那丫头赏了哥哥吧,那丫头真水灵,看着哥哥心痒痒。”
绮菬听见尔朱兆找英娥要自己,吓得花容失色,惊恐的看着英娥生怕她答应。英娥自小就知道这个哥哥性格莽撞好女色,刚晓人事就把府里的凡是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女奴便皆淫遍,后来他的母亲怕他乱来落下荒淫的名声,便四处为他寻亲。只是尔朱川凡是认识尔朱兆的谁愿意把自己女儿送入火坑,最后只得花了一百金去柔然娶了一个乌洛兰氏族长的养女,这个叫乌洛兰尔雅的女子也让尔朱兆安分了两个月,很快他又腻了这个妻子,继续寻欢作乐。
英娥自是不会将绮菬给他,也要防着他哪天趁她不在时又起色心,便决定彻底绝了他的念想,便指着绮菬道,“哥哥果然好眼力,看上我最美的丫头。我身边的人随便谁,任凭哥哥看上便可拿去,就这绮菬却是不能给你,因为我在皇上面前不得宠,若得机会她要代我服侍皇上,哥哥,你怕是动不得她了。”
尔朱兆忿忿说道,“哥哥是白疼了你,尼姑庵都陪你一起呆着,你却连个好丫头都不愿意给哥哥。唉,这嫁出去的女儿,真的不亲自家人了。”
英娥对绮菬使个眼色让她进屋去,装作生气的用胳膊肘重重撞了尔朱兆一下,“原来哥哥不是真心来陪我,是看上我的丫头才来的,那你赶紧回去吧,跟爹爹说是我这不需要你便是,你也不用担心回去受罚了。”
尔朱兆以为英娥真的生气了,连连哄着,再不敢多说一句。
恰时,英娥看见躲在门口探着身子的白整,知他有事要说,因害怕尔朱兆这莽夫不敢进来,探头探脑地往院内瞅着。尔朱兆也看见了白整,一个箭步上前,拎着白整衣领揪进门内,“你们这些不男不女的做事就喜欢鬼鬼祟祟,看的老子拳头痒痒。”
白整哆嗦着赔着笑脸,“奴才是有事禀报娘娘,见将军和娘娘叙话,不敢进来,不是鬼鬼祟祟,真的不是。”
英娥喝令尔朱兆松开白整,让白整进屋说话,尔朱兆自是不敢跟着。入屋后,英娥见绮菬眼睛微湿,因着急要问白整话,所以也没在意太多。白整回复说,刘腾已知道尔朱兆闯入瑶光寺,因尔朱荣已经到达城外,明日将赴晚宴,所以他做了顺水人情求元诩让英娥回宫。元乂调集御林军的精锐在宴会的西林园布防,若尔朱荣有动作便以摔筷为号,直接射杀。太后虽然可以面见朝臣,但是大臣大多惧于刘腾元乂,所以难有为太后诉请之人。
英娥叹了口气,“我可以回宫再见到太后,便是不枉出来这一遭,白整,那封书信下落可曾探清?”
白整摇摇头道,“刘腾行事一向谨慎,机密文件从不放在本府,他现在外院众多,按照他之前的心思,奴才大胆猜想定不会放置极远的地方,这样有突发事情取回不便,但定不是他日常喜居之所。所以城西一个永思堂,城北的弘钰楼可能性居多,这两处没几人知道是他的居所,永思堂对外就是一个医堂,弘钰楼则就是个酒肆,且里面的掌柜跑堂都曾是大内高手,想若无机密,何须如此。”
英娥沉吟片刻,让他先行退下,然后与尔朱兆商议准备投石问路,现在自然不敢打草惊蛇,惊动了刘腾,于是决定先联络元子攸商量对策。却未料元子攸与元子直全力部署夜探刘腾府,几日不在府中,竟未能消息互通。两边只能按照各自的安排,悄悄进行。
宴会当日,英娥被元诩派来的王钊迎回宫中,她认识这个侍卫长曾是元怿安排一度护卫嘉福殿,元怿被杀后,便派到外庭。英娥奇怪怎么刘腾会将他安排来接,是试探吗?她狐疑的看着对自己行礼的王钊,淡淡问道,“有劳王将军了,我不过一个待罪的冷宫妃嫔,还要劳烦将军来接,该喜或悲?”
王钊低眉行礼回答,“今天连树的缝隙都透出阳光,皇上命臣来接娘娘回宫,臣这一路听来喜鹊不停啼叫,该是大喜啊,娘娘。”
英娥明白他们安排妥当,却总觉得担心,又不便再多问什么,也许她怕去承受安排背后的变数。此刻她多想见到元子攸,听他一句安慰,只要一个坚定的眼神,她可以忘记所有恐惧。
回宫后,英娥沐浴梳妆完毕,便去显阳殿谒见胡繁懿,再由胡繁懿带领众妃亲去宣光殿迎太后出宫,英娥再见高元仪却无机会谢她探监之举,二人只能相视而笑传递着心思。宣光殿迎出太后之时,胡繁懿忍不住微微颤抖,英娥看得出她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她想见太后却又畏惧,而眼前这个被折磨了快一年的女人仍然强大的让人不敢直视。
胡太后扫视一下人群后,低沉的问道,“皇后,该来的妃子都来了?”
胡繁懿跪下回奏,“启禀母后,后宫中除潘嫔身体不适外,都来迎接母后赴宴。”
太后点点头,看见英娥一身青绿色胡服跪在人中,那么的醒目,她有些欣慰又有些担心。她仰视天上的红日,面对那刺目的阳光也未回避,再视地上群妃时,威严的命众人起身,广舒朝服,由胡繁懿扶着登辇前往西林别苑。
那日,西林别苑的路上,风声飒飒,地上的阳光缝隙处时不时露出尖矛的影子。英娥抬头四顾,似能从那高墙后听见隐匿侍卫的呼吸,白整说的都是真的,刘腾元乂果然布了重兵,只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英娥忍不住又看看已经下辇的太后,只见她忽做悲喜状的拉过前来请安的元诩,爱怜地问道,“皇上这些日子饮食可好,作息可规律,宫人照顾的可周?”
元诩本以为母亲出来肯定要对他一番责备,毕竟被囚禁又痛失清河王,没想到太后这一番问候,反而让他吓得哆嗦。对太后的敬畏是他永远迈不过的屏障,不管背后说的多咬牙切齿,决心多大,被她这一番寒暄弄的他渐心生愧疚。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么多年他已经学会了在太后面前隐藏情感,“儿臣都好,劳母后挂心。”
太后慈爱地一笑,“诩儿长大了,母后不在身边,才是对诩儿最好的成长啊,看来真的是母后错了,早该对诩儿放手,诩儿不怪母后吧。”
太后这一口一声的诩儿,叫的元诩心中难过,儿时叫他最多诩儿的应该是李妃吧,他淡淡推开太后拉着的手,恭敬地说道,“母后,宴会已备,恭请母后入席。”
太后被他的冷漠触痛了心,她微微颤抖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很快化作微笑,在元诩和众妃的拥护下仪态万千地步入大厅,群臣跪地三呼太后千岁,皇上万岁。
胡太后在殿中正位坐定后,让众人起身入座,环顾阶下众臣,淡淡笑道,“哀家许久不临朝,难为各位爱卿还记得哀家,尔朱将军更是不远万里与哀家朝贺,哀家甚是欣慰。尔朱将军,哀家敬你一杯,谢你为我大魏的鞠躬尽瘁,保我北境安定。”说完举起手中的酒杯,遥敬尔朱荣。
尔朱荣见到心里思念的太后,虽容貌未尽变,却是那眼中的憔悴让他心疼,尔朱荣更加笃定她定是受了苦难。他连忙起身出列,行大礼跪于阶下,双手奉杯于头顶,高声道,“太后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臣戍守北疆,日夜遥感太后仪德,太后恩重,臣肝脑涂地难保一二,愿世代为太后驱。”
尔朱荣口口声声只重太后,让元诩面有不满之色,元乂若无其事的吃着面前的布菜,只等着元诩发作。
太后自是察觉各人的心态,凤目微闭,莞尔一笑,“尔朱将军劳苦功高,也是皇上知人善用。只是皇上毕竟年轻,偶尔伤了你们这些老臣的心,还请看在先帝和哀家之面,尽忠诚之心,秉锄奸之义,方不负圣恩。”
元诩听到锄奸二字不由狠狠瞪了眼正要给他布菜的胡繁懿,吓得胡繁懿缩回了手,默默地将身体往旁边挪挪。元诩将手中之筷置于桌上,起身道,“朕是年轻,母后护卫已久,然则在母后清心修佛之时,元大人和刘公公外固朝纲,内稳后宫,我大魏也一样的国泰民安,母后为国事操劳致凤体违和,看着母后又添了华发,儿子心里不忍,实是自责,应该让母后颐养天年,享享清福方才为孝。”
元乂嘴角上扬,得意的和刘腾一起行礼道,“为皇上尽忠职守,臣等义不容辞,臣做的还是微不足道的,怎及皇上辛苦。”
奚康生鄙夷的从鼻腔中哼了一声,元乂转头看他,“怎么奚将军有话说?”
奚康生腾的起身,大跨两步,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殿堂,“我是一个粗人,不会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话,听着都别扭,不是宴会吗?太后、皇上,臣最近习了套新剑法,臣粗俗取名力士舞,愿献与太后皇上图个乐子。”
太后读出了奚康生眼中的杀意,心里暗叹,到底是一个鲁莽的将军,他看不见门外那林立待命的兵士吗?她知道现在这个局势,再与元诩他们争论谁对谁错,没有任何意义,她看到尔朱荣对她投来的期待眼神。
尔朱荣并未起身,附和奚康生,“久闻奚将军刀法卓绝,这剑法却是未曾领略,拭目以待啊,我尔朱荣也愿意献丑为奚将军击缶助兴。”
英娥听见紧紧盯着父亲,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的暗示,只是尔朱荣却装作无视。英娥突然不理解父亲的行为,这样剑拔弩张的环境让她觉得窒息,这时她才想起在人群中搜寻元子攸,却发现元子攸并没到场,她心下想也对,按照元子攸侍读的身份,这样的场合却是并不适合。
此时尔朱荣竟已亲自为奚康生开始击缶,伴着《敕勒川》的曲调,奚康生扭动着身体进入舞池。他本身是个胖子,笨拙的身体毫无美感,却灵活的上下盘旋,左右翻滚,出剑迅猛若蛟龙出海,凌厉的剑锋嘶嘶若风破桦林,红色灯火映照下,剑划过处银光闪闪。尔朱荣渐渐加快频率,奚康生目瞪露凶光,一个翻身跃起若猛熊扑食剑指元乂,吓得元乂推起案几避挡,摔杯为号。立时屋梁之上,屏风之后,宫门之外,瞬间元思辅带领数百兵士涌入大殿严阵以待,一时间剑拔弩张,好不紧张。殿内大臣被这阵势吓得乱作一团,纷纷寻找躲避之所,刘腾怕惊着元诩,便安排白整引领元诩和众妃从内室而出,却执剑拦下了欲与元诩一同入内殿的太后。
奚康生见状大吼一声:“元乂你这个乱臣贼子,太后和皇上是母子,叙人伦纲常有何不可,你竟敢阻拦太后入内,老子砍了你。”
一旁的侯刚仗着自己是奚康生儿子奚难的岳父,欲上前阻拦,被奚康生一把推开。看着渐渐浓郁的火药味,侯刚在元乂的暗示下将元诩和众妃送往宣光殿护卫,光禄勋贾灿从旁拉起元诩便疾走,将太后和皇上分隔开来。英娥无奈跟随众人出门之时,只看见元乂已被奚康生刺伤左臂,元思辅护卫元乂之时被奚康生一剑刺死,尔朱荣怕混乱中太后受损,从上跃起突入人群中护住太后从窗逃出。背后厮杀声,剑斧声不绝于耳,听得她心惊胆战,父亲为奚康生击缶,会不会被视为同党?她欲再看几眼,绮菬怕她被误伤,死死拽着她奔跑出殿。
那夜,她在蒹葭宫中,绮菬偷偷打听到的信息便是太后重新被关入宣光殿,奚康生被处死,父亲逃走了,这一次的拨乱反正彻底失败了。然而具体细节她只能去猜想,夜风中,吹过的风透着一股血腥气,英娥不禁觉得反胃,大口吐出了一天的食物,看着天上昏黄的月亮被云聚集,她感到危险距离自己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