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立欣喜,而且不是一般的欣喜,他不但听的出来王真真关心他,他更感觉得到。
“还要动手术?”
王真真又问道,关切的味道更浓。
白立嗯了一声。
王真真又道:“有病就要看的。”
白立又嗯了一声。
此时他心里的虫子释放出来一个委屈的情绪,可白立甚至都没有感觉得到。
俩人慢慢的走在巷子里,白立再次去拿王真真的书包,王真真依然拒绝了。
但却给了一个让白立欣慰的解释:“你现在有病。”
又问道:“你得了什么病啊?”
白立有些犹豫:“我,我也不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自己身体里有条虫子的事情告诉王真真,因为他不想欺骗她。
至于医院诊断他换癌的事情,他还真的不知道,也不算说谎。
“那你要去哪个医院做手术?”
王真真问道。
此时俩人已经走到了分别的巷口。
“空军医院。”
王真真嗯了一声:“我回去了。”
看着王真真的背影,白立心中暗想:“她会去医院看我吗?”
仅仅过了一夜,白立就后悔了,他真的舍不得去医院做手术,取出他身体里的虫子。
但第二天一早,接他的车已经到了家门口,他爸爸亲自把他送上了车。白贵虽然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但在给孩子看病这个问题上,他跟老婆是同一个立场。前一天夜里,俩人已经做好了沟通。
在去医院的车里气氛十分尴尬,一车人可能从来都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坐在一辆车里,去实现一个目标。
所有人都心事重重,白贵为了给孩子看病,他不得不强迫自己跟自己恨不得杀掉的奸夫坐在一起,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强烈的感觉到做人是要有尊严的。
开车的叔叔则百味杂陈,他是第三者,当然不可能理直气壮,始终抱有道德上的不安。
白立的妈妈,心态反而更单纯一些,她就是为了给孩子看病,其他什么都不管。她心中并没有什么愧疚,她离开白贵,也是失望透顶所致,从来不认为自己的离开是一种可耻的行为。妈妈唯一担心的,是白立的病情。她现在有钱,医院是最好的医院,医生也是最好的医生,检查做了最好的检查,除了一项要去外面做的基因检测,所有检查结果都已经出来,结果显示儿子换上了可怕的癌症,作为一个母亲,这个结果压到了她所有的情绪。
白立的心情也很复杂,他一旁坐着爸爸,一旁坐着妈妈,逃无可逃。可他真的不想去医院做手术。他舍不得那条虫子,或者说舍不得那条虫子带给他的力量,更准确的说,是虫子带给他力量后,让他获得的自信和自尊,对于一个从小受欺负的孩子来说,往往这些可怜的自信和自尊,值得他付出一切来换取。
周六是做不了手术的,唯一的目的,是赶紧过来将病床占住,如果一张病床空着,又有无数人等待着病床救命,这会让医院的压力会很大。所以昨天白立没去,已经让妈妈托的关系非常不满了,打电话催促,要求今天必须人到,否则就安排其他人住进去了。
结果白立就这样住进了医院,暂时没有任何治疗,一切都得等周一医生到来进行过进一步的诊断之后才能安排。
父母一直守在跟前,那个叔叔倒是识相的离开了,白立躺在床上,脑子里转的飞快,他在思索逃脱的办法。等父母不注意强行逃跑,等晚上他们睡着了悄悄逃跑,逃跑后怎么办,回学校肯定还会被抓回来,弄不好还要挨一顿胖揍,逃回家更不可能。
白立越想越远,根植于心底的怯懦不是一瞬间就能消失的,当他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困境的时候,这种怯懦就开始影响他的情绪,让他做决定的时候顾虑重重。
虫子带给他的力量,让他可以直面小霸王的欺负,却还没让他心理强大到可以对抗父母,以及面对自己完全未知的未来。
此时虫子也在给白立添乱,虫子不但的给白立释放恐慌的情绪,却无法给白立任何解决办法的思路。
一直纠结到护士们完成了常规的抽血、尿液取样等住院前的日常工作,妈妈告诉白立去给他买早餐,这时候白立觉得机会来了,爸爸一个人是拦不住他的,况且爸爸对他的看护显得心不在焉,不时玩手机就是在房间中来回转悠,白立感觉到父亲的焦虑。
白立并不明白爸爸为什么会焦虑,他也不关心,他脑子里只有两个选项,逃还是不逃?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白立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一看竟然是王真真同学发来的信息。
“你没来上学,是去医院了吗?”
王真真的信息让白立瞬间放下了所有的焦虑,此时没有什么事情比王真真关心他更让他关心。
“是的,住院了。”
白立飞快的回复,然后一只盯着手机,等待对方的回复。
自从这几天开始跟王真真接近之后,俩人还从没有这样用手机沟通过,白立好几次想要发信息,但总缺了一点勇气。
“你在哪个病房?”
“401病房,2床。”
“我放学后去看你!”
白立毫不迟疑的回复:“好。”
心里充满了甜蜜,她会来看我的。
王真真再没有信息来,白立等了好久才放下了手机。
这时候他才又想起自己的困境,但只思索了一瞬间,他就放弃了逃跑的想法,他跑了,王真真来医院就找不到他了。要跑,也得等王真真回去后,晚上父母睡了再跑。这样一想,白立越来越觉得晚上悄悄逃跑是一个好主意,心里竟然安定了下来。
妈妈的早餐买回来了,买了很多。炸鸡、汉堡之类的拎了一大包,显然对于妈妈来说,儿子病的时候,给买好吃的是一个传统,至于健不健康,她没有这个知识储备。
在白立的记忆中,关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画面,绝大多数都是吵架的画面,俩人只要待在一起,似乎除了吵架就没有别的。
上次妈妈回家,为了争抚养权,同样吵了一架。今天俩人抱着同一个目标,能忍到现在没有吵起来,已经很稀奇了。可这种忍耐,还是爆发了,在病房里直接吵了起来。
起因是妈妈虽然买了很多的早餐,可是竟不够白立一个人吃的。白立吃完后,妈妈忍不住抱怨了白贵一句:看看你是怎么带孩子的,把孩子平时饿成啥了!
已经在强忍羞耻的白贵也终于忍不住了:“马媛媛,你少跟我这装啥好妈,嫌我管不好。你倒是好,这十年你看过娃一回么?现在想起有娃了,迟了!”
马媛媛针锋相对:“我是没回来看娃,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娃。要是我娃有个好爸,我也不用一个女人出去折腾。”
白贵怒骂道:“你是出去折腾,你是折腾野男人去了吧。”
俩人的争吵很快就引来了护士,护士将白贵赶了出去,同时喝斥了马媛媛一通。
马媛媛坐在儿子病床边,抹了下眼泪,接着告诉儿子,再去给他买吃的,然后就走出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白立和临床的病人及家属,这是一个逃跑的好机会,白立还没着急,心里的虫子却兴奋起来。
父母的争吵丝毫没有影响到白立的情绪,只是时间是那么的漫长,不知道看了多少次时间。越是临近放学,心里越是焦急,等到了放学的时间,心里更加焦急。
她会不会不来了,我要不要问一下。
白立心里十分困扰。心里的虫子也不停的释放后焦虑的情绪,加剧了白立的焦虑,却无法让白立做出逃走的行动。
一直等到天都要黑了的时候,那个瘦小的身影才出现在病房门口,穿着旧校服,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苹果。
“白立?”
王真真怯生生的声音出现。
白立几乎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在这。”
马媛媛给儿子吓了一跳,看到儿子招手的方向,瞬间就明白了一切,眉头一皱一舒之间,是对孩子过早感情生活的担忧,以及因为儿子疾病原因对此的谅解。
看着王真真走进来,白立主动走了上去,可走到跟前,却有些局促起来,甚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马媛媛看到女孩也同样的局促了起来,就知道儿子跟这个女孩才刚刚开始,而且都还不懂得其中的奥妙。
她主动走了上去,给两个孩子解了围。
“你是白立的同学吧?”
马媛媛接过王真真手里的水果。
王真真点点头。
“我是他妈妈。”
马媛媛解释道。
“阿姨好。”
王真真叫到,瞬间脸通红了起来。
马媛媛笑道:“快坐吧。”
接着对局促的儿子道:“愣着干什么,给你同学倒水啊。”
白立哦了一声,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
王真真坐在凳子上,颇有些坐立不安,她来之前就没考虑过病房里还有其他人,显然她聪明的大脑也被某些情绪遮蔽了。
马媛媛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子肯定跟这个女同学有什么关系,但显然发展的还不够深入,从两人脸上表现出来的拘谨完全可以看出来,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如何处理这种关系,但都对此渴望着。
一想到儿子的病,马媛媛就没有了半点责备的心思,反而对这个女学生能来看儿子,能让儿子心情高兴,而由衷的感到欣喜起来。
她决定给他们留一些空间:“娃,你吃饭了没有?”
王真真摇摇头:“我不饿。”
马媛媛说道:“刚好阿姨也没吃呢。你跟白立坐着,先说说话。阿姨下去吃饭,顺便给你捎一份。你爱吃什么?”
王真真站起来道:“阿姨,不用了。我不饿,真的不饿。”
马媛媛将她按到凳子上:“说什么饿不饿的,不用客气。捎带手的事儿,你好好坐着。”
说完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直接就走了出去。
白立有些奇怪,因为他知道妈妈吃过饭了,半个小时前才买回来一起吃的。白立脑子并不笨,他立刻猜出妈妈是为了去给王真真买饭,心里对妈妈有了一些特别的感激。
白立这个年纪,懵懂无知,还不了解妈妈是在给他创造机会,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把握机会。反而因为妈妈走后,跟王真真独处,再次感到局促起来。
局促,必然带有一些不舒服的感觉,会有些紧张,甚至感到呼吸不畅,但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未必让人反感,恰恰相反,白立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王真真同样局促。她是一个好学生,却不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家庭和现实原因,又造成性格上有些怯懦和自卑。跟一个男孩子走近,这种略微有些过界的行为,对坏孩子来说,是他们出去吹牛的资本,对于好孩子来说,确实碰触禁忌的不安。这种感觉,对王真真和白立这种十分敏感的孩子来说,感触尤为深刻,因此心中受到的道德制约更加深刻,仿佛在做什么天大的恶事一样。
俩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突然想说话了,甚至都不敢看对方,同时说:“你!”
同时又停住了。
许久,还是王真真先说话:
“你的病啥时候能好啊?”
“不知道,最少要到星期一了。”
“那你请假了没有?”
“我妈妈给我请了。”
“哦。”
一说起来,渐渐也就有了话题,而且俩人都紧抓这些话题,不管这话题有多么无聊,只要聊着,心里就很舒服。
“你真要动手术吗?”
“是啊。”
“到底是啥病啊,还要开刀。”
王真真的担忧让白立突然心生愧疚,他觉得自己不该向王真真保密。
于是他说出了他最大的秘密:“其实我没病,是有一条虫子钻进我身体里了?”
“啊!”
王真真惊讶了一声,接着问:“是寄生虫吗?我知道血吸虫。”
白立还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他对自己的疾病诊断都不清楚,父母对他严格保密了诊断结果,可其实父母所知道的,可能才不是真相,父母以为白立患上了血管瘤,而白立很清楚,只是因为一条虫子钻进了自己的身体,而且那条虫子已经不再血管里,早就已经钻进了心脏。这种现状,白立并没有告诉父母。
但他可以告诉王真真:“不知道什么虫子,一开始有两毫米,就从这里,从这里钻进了我的手臂。”
白立连说带比划,声音很小,他在说秘密嘛。
“然后钻进了我的血管,然后我的手臂就肿了起来。再后来,那虫子就开始在我血管里爬,慢慢爬到了这里!”
白立指着自己的上臂。
王真真听的很认真,一脸关切,同时由于白立说的很小声,她的身体渐渐靠近他。
“那虫子不断的爬,后来爬到了心脏里。现在就在我心里,这两天长大了许多呢。变成了细线,这么长!”
白立夸张的比划着,张开自己的双臂。
王真真不知道是因为关心则乱,还是因为虽然是聪慧的学生,但逻辑能力还没有完全成熟,又或者误以为这些是医院诊断出来的结果,她竟丝毫没有对白立如此夸张的描述,产生过质疑,比如白立是如何能看到虫子一步步在血管里爬的,又如何能知道虫子在心脏里长成一米长的细线。
她只是担忧的问:“那做手术就是要把虫子拿出来吗?”
白立叹道:“是啊。”
王真真又道:“那要在心上开一刀吗?”
看到王真真害怕的表情,白立男子汉了起来:“我不怕疼!”
王真真依然担忧道:“把虫子取出来是不是就好了?”
一想到要把虫子取出来,白立顿时就忧虑起来。
“其实我才不想取呢。”
“为啥啊?”
“因为——”
白立正要将自己最大的隐秘说出来,突然他妈妈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就在这!”
妈妈说道。
白立看向妈妈身后的人,心里顿时一阵恐慌。
妈妈则对白立喊了一句:“白立,你昭昭叔来看你了!”
来人正是孟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