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到来,让王真真和儿子又恢复到了沉默的情境。
尤其是王真真,没来由感到害羞,好像被人发现了什么隐私一样,又脸红了。
好在马媛媛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个人在哪里忙活,在旁边的餐桌上放下早餐,将一个个餐盒取出来。
王真真特别留心了一下,发现还是昨天那家死贵死贵的餐厅,一顿饭好几千的花费,以前她想都想象不来。
“真真快来吃。”
马媛媛摆出了几个餐盒后,交代王真真道。
王真真并没有拒绝,只是客气:“阿姨,你先吃吧,我还不饿。”
马媛媛头都没回:“跟阿姨客气什么。都有,你吃你的。”
说着继续忙着,这次是给儿子拿出一个个餐盒,放在床上的小桌板上。
“都吃啊。阿姨去那边吃。”
说着还不忘招呼了一下临床的病人和家属,然后才拎着剩下的去了阳台。
王真真看了一眼白立,发现白立也在看他。
“快吃吧。”
白立说道。
王真真嗯了一声,才坐到小桌旁,打开了一个个盒子。
跟昨天的菜不一样,但也有好几样,很丰盛,跟昨天一样,王真真几乎都没见过。
有一截胳膊粗细的白色的肉,旁边带着一些肉松和绿色的叶子,还有一个小盒子装着酱料。一个小杯装的果冻。也有甜点,看着是几颗巧克力豆。有汤,白色的仿佛牛奶,里面则有一些蔬菜,主要是蘑菇。主食是面包片。
打开这些盒子之后,王真真突然发现旁边有遗落的收款单,她这才知道她吃的是什么。
那胳膊粗细的肉是澳洲的龙虾,剥了壳,只留下最中间的一段肉;那果冻也不是果冻,是俄国鱼子酱。那牛奶是奶油蘑菇汤,就连面包也是法兰西面包。
吃的放到一边,王真真刻意留意单据后面的价格。不出意料,她看到了一个吓死人的价格,她仔细数了三遍,一五后面加了三个零,这一顿饭竟要一万多?
王真真突然有了昨天她室友的感觉,有些不敢下筷子了,不,是下刀子。餐合里有一套精致的不锈钢刀叉,但这只是一次性用具。
“快吃啊,都有些凉了。”
旁边白立的声音响起,王真真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白立跟他吃的是一样的东西,瞥了一眼阳台上随意吃饭的马媛媛,发现也是同样的食物,似乎对这母子二人来说,只是简单的一顿早餐。
王真真嗯了一声,低头拿起刀叉,十分小心的切割食物。
小心,是因为怕露怯,听说吃西餐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这一顿饭王真真吃的很仔细,吃的十分认真,仿佛在模拟考试中一样认真。
她要努力记住这些味道,也许她这辈子就只有这一次机会。可是她依然不安,她坐在桌前,总觉得背后有人看着她。
旁边的白立却吃的叮当作响,她忍不住偷看过去,发现白立大口塞着龙虾,连酱料都不蘸,一副饿极了的表情。
王真真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又沉默了。
突然间,王真真觉得白立陌生了起来,有一个墙的世界将他们隔离了开来,他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你快吃啊,要凉了。”
白立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看了眼王真真,传下盯着她的食物道。
王真真笑道:“我吃饱了。”
真话也是假话,但这些菜品虽然精致,总量并不算少,一个成人也能吃的差不多。但桌上的食物,王真真吃的仔细,吃的就慢,因此每样都只吃了一点,只吃了个半饱。
白立咽了口唾沫:“你真吃饱了?”
王真真点头。
“那剩下的给我吃吧。”
王真真哦了一声,将餐盒都送到白立桌上,看着白立再次大口吃起来,她突然又觉得,似乎他们还在一个世界。
床那边阳台边吃饭的马媛媛看到了这一切,马上皱起眉头。
喝斥儿子道:“饿死鬼投胎啊,咋抢真真的饭吃?”
王真真忙道:“阿姨,我吃饱了。”
马媛媛有些不舒服,觉得丢脸,又不忍苛责儿子。他心里怪起了白贵,一定是白贵把儿子苦着了。但儿子吃别人剩下的饭,依然让她从心里不舒服。
白立却不管不顾,埋头对付眼前的食物,此时别说抢同学的饭了,就是一条狗在这里,他没准都会抢。本身就很饿,心里的虫子又释放出了从未有过的对食物的渴望情绪,这种情绪以某种化合物的作用严重影响了白立,甚至让他的意识有些不清楚。
他失控了,被寄生虫用某种方式控制了,完全失去了对自己行为的基本克制,此时他就是一个职能按照慾望行动的动物,什么礼仪,什么羞耻,完全感受不到。
马媛媛看到这种情况,心中叹息,暗道自己准备的也不够。这次回来,就发现儿子的食量大的惊人,这两天她给儿子准备的食物也都是按照两三人份来的,但今天这只是早餐,她并没有多要,只是简单的点了一份正餐,心想分量应该够了,没想到儿子还是饿成这样。
就这样看着儿子几口将食物解决掉,转头看向了自己:“妈,你吃饱了没有?”
马媛媛这回真的有些挂不住了,这太丢人了。可又无法忍受儿子对食物渴望的眼神,母亲总有为儿女提供食物的强烈本能。这种本能跟身为人,尤其是已经具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的对举止的修养,产生了直接冲突。
马媛媛脸皮都抽动了两下,还是本能更强烈一些,将自己的食物也都给了儿子。
可是实在是丢人,对王真真苦笑道:“真真,让你见笑了!”
王真真突然也笑了,忍俊不禁,有钱人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神秘。她心中某种芥蒂,在这一刻放下了很多。
吃完饭,收拾完,弟弟的电话响起,询问了病房,不久两个老人跟着一个年轻人走进了病房。
马媛媛脸上浮现出了真诚的笑容,不管有多少芥蒂和心结,见到父母还是本能的高兴。
“白立,快看谁来了?”
白立却没有认出来,让马媛媛叹息了一声。
“白立,不认识外公外婆了?”
一个老人说道,这是一个脸上沟壑纵横,皮肤黝黑的老人,弓着背,驼着腰,身上穿着一件灰布衫,头上还带着扁沿帽,仿佛上个世纪的老农民。旁边跟着一个瘦小的老太太,穿着一身退了色的蓝格子毛呢外套。
两个老人后面跟着的青年,则一身流行的潮牌服饰,一脸冰冷的走了进来,看向白立的神色没有任何亲切。
单是父母的装束,就已经彻底点燃了马媛媛心中的愤怒,弟弟的神情更让她恼怒。她突然生出一种,想将弟弟赶出去的念头。
怨恨,生气,恨铁不成钢,这些念头反复闪过。同时伴随的还有,活该,自作自受这些对父母的怨念。
父母的衣服显然都是几十年甚至十几年的老物件,马媛媛不在意父母丢了自己的脸面,他在意的是,老两口对自己如此苛刻的原因。很显然老两口将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弟弟,却没有半分留给自己。他们可以几十年不添置一件衣服,却不肯让儿子吃一点亏。
父母当然不存在买不起一件衣服的窘境,马媛媛发达后没少寄钱回家,两个姐姐也都会如此。可父母却舍不得给自己花一定点钱,原因显而易见。她恼恨,觉得老两口是活该,太溺爱唯一的儿子了。她还委屈,因为这种溺爱她从未分到分毫。她还愧疚,觉得自己对父母的关心不够,明明能想得到自己寄回家的钱都花不到父母身上,为什么不直接买了东西送回去,而是图省事直接给钱呢,尽管父母每次都不要东西,只要钱,也不是自己疏忽的理由。
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父母生硬的跟儿子说话,儿子带着陌生的神情应付他们,始终没有喊出外公外婆,让老两口极为尴尬。马媛媛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愧对父母了。
老两口跟外孙客套完之后,才颇为责备的对女儿道:“媛媛,你回来了也不回家!”
马媛媛这才又生起半分歉意:“白立病了,所以才耽搁了,打算过几天回去呢。”
老父亲问道:“到底啥病啊,还要住院,得花多少钱。”
马媛媛有些不好回答:“也不是啥大病,长了寄生虫。”
她借用儿子以为的原因回答。
父亲有些不乐意:“有虫,吃个打虫药就行了,花这钱。养娃也不能太娇贵了。”
马媛媛顿时不满意了,父亲的这个道理让他感到十分不公,不为自己,为儿子。凭什么你老人家就可以娇惯儿子,我就不能。
这时候护士进来给临床换药,看到这么多人,不满道:“家属不要留这么多,留一个人就好,其他人出去。”
马媛媛正好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孩子的面说,借口道:“那行,爸妈咱出去说。”
转头交代:“真真,麻烦你在这看着啊。”
母亲忙道:“让他舅看着。这女子谁啊?”
“白立同学!”
边说着,边扶着老妈往外走。
舅舅完全没有认识,看了外甥两眼,如同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又多看了王真真两眼,觉得自己没必要留着,就跟着走了出去。
王真真如释重负,刚才她有种不知道该走该留的感觉。她早上就跟班主任请假了,借口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这个年纪的女生,已经到了每个月会有几天不舒服的时候,男性班主任没好多问,交代好好休息后就准假了。因此王真真是真的打算留在医院一整天的,突然来了这么多人,让她留下的必要性大大降低,最重要的是她的性格见到人多就紧张,往往这种情况,她都是躲着的。
现在人呼啦啦都走了,如同他们呼啦啦的来,那种压力也呼啦啦的来了又走了,反而更显得轻松。
见人都走出病房,王真真的目光收了回来,却看到白立竟然睡着了。睡的很香,鼾声阵阵。
她不由小声骂道:“猪!”
其实她也有些困,跟白立一样,她也一夜未睡,早上六点就出发,七点就进了医院。
无所事事,坐在床边,渐渐也有些瞌睡起来。连马媛媛什么时候走进来,都没有发现。
奇怪的看到,马媛媛的眼睛通红,好像哭过!
举目四望,发现白立的外公外婆和那个舅舅,没有一起回来。
“阿姨?”
王真真关切的叫了一声。
马媛媛有些羞赧:“真真醒了啊。”
王真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事,她在自己口袋里拿出一包廉价纸巾递给马媛媛。
“阿姨,你没事吧?”
马媛媛口称没事,看到女孩递过来的纸巾,突然眼睛一红,不由捂着眼睛转过身去。
怎能没事?
她以为父母是心系生病的外孙才进城探望的,谁知道别有用心。
刚才跟父母一起出去之后,在楼梯间中,她心怀忧虑的将儿子的病情告诉了外公外婆,本来还有些害怕老两口过于担心,谁知道老两口只是嘴上感叹了两声,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说有件事想跟女儿商量一下。
他们需要钱。
这不是事,马媛媛有的是钱。
有事的是他们要钱的理由。
他们要给儿子买车买房,说是别人给介绍了一个女朋友,谈的差不多要结婚了,可女方要求在城里买房,儿子则认为结婚得有辆车才体面。
买房买车是大开销,但马媛媛也不是拿不出来,而是很轻松就能拿出来,只是她有些奇怪。
“宝宝不是有车吗?”
前两年过年的时候,父母给她打电话说了一次,马媛媛寄钱给弟弟买过一辆车。
面对马媛媛的疑问,弟弟马宝不耐烦的接话道:“车早卖了!”
马媛媛追问:“卖了?为什么要卖。”
马宝道:“撞了几回,不想开了。”
马媛媛惊讶:“怎么会撞?”
马宝道:“哎呀,哪个新手开车不撞几回的。”
马媛媛对弟弟的态度十分不满,她本身性格就刚硬,不肯妥协。
继续追问:“那好,卖了,钱呢?”
马宝道:“花了。旧车能卖几个钱。”
马媛媛道:“那这些年我们给家里寄的钱呢。我,大姐、二姐每月加起来得有一万块了,这些年攒下来买房子首付该有了吧?”
马宝不吭声了。
老父亲为难道:“钱是攒了一些,去年给你弟要去做生意。”
提起做生意,老母亲长叹一声:“你知道,你弟是实诚人,就不是做生意那料子,最后给人骗了。”
马媛媛很震惊,这些事情父母都没告诉他。
马宝则对母亲说起这些很不满:“妈,你不要胡说。谁骗谁了,赔了就赔了。”
马媛媛很关心:“做啥生意了,都赔光了?”
老父亲叹息道:“到祁连山收药材,啥都没剩下,拉了一车雪莲、枸杞,卖不出去!”
马媛媛还想再问一些详细情况。
马宝却彻底失去了耐心:“姐,你就说有没有钱,算我借你的,肯定给你还!”
马媛媛不满道:“你借钱还这么横的,我还不能多问几句了?”
马宝却十分硬气:“你就说有没有,给不给,其他事你都不用管。有钱就借,没钱,我立马就走。说那么多闲话有啥用?”
论起性格坚强,兄弟姐们中,就数马媛媛最强,跟弟弟的硬气不同的是,她是真硬气,对方不过是假硬气。
马媛媛针锋相对:“那好,我没有。”
马宝冷哼了一声,指了姐姐的鼻子一下:“好,好。我走。爸妈,咱走,回!”
父母叹息了一声,转身跟着走了。
这一通争吵,让马媛媛伤透了心,原来父母不是因为外孙病了,也不是关心她这个女儿进城的,进城的目的,只是给自己的宝贝儿子要钱。
在外面她就哭了一场,哭过了才回到病房,谁想到进了病房,依然忍不住。
擦干了眼泪。
“你是个好孩子。”
对王真真说道。
王真真不好意思问马媛媛的事情。
马媛媛也不可能对她说那些家长里短,只是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不算漂亮的女孩跟自己很像。
不由问了起来:“真真,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吗?”
王真真道:“有两个哥哥。”
马媛媛挺奇怪的,有了两个儿子还要生女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没有多探听,但明白这孩子生活绝对不会好,毕竟家里孩子那么多。
“家里做什么的?”
“种大棚菜的。”
这印证了马媛媛的猜测,一户农家,靠种菜养活三个孩子,必然辛苦,关键是要养两个儿子,那就是两个填不满的洞。
“哥哥都成年了吧?”
“大哥成家了。二哥在外面打工。”
普通的家世,马媛媛心道,但是她觉得王真真可能比她要幸运一点。因为两个哥哥不成器,她至少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这孩子也争气,学习很好,她的未来很光明。
“你打算去哪里上大学?”
马媛媛问道。王真真能考上大学这一点毫无疑问,太真中学实验班的学生,不可能考不上大学,基本上全国一流大学随便挑,超一流大学机会也很大。
“老师说让我去首都。”
马媛媛点了点头。大夏国最好的大学,大多都在首都。
她突然多了一个念头:“其实也不一定要去首都的,那里空气不好。别的地方也有好大学的,你觉得申城怎么样?”
王真真神色凝重:“我不知道。”
马媛媛继续游说:“你要是想去申城读书的话,告诉阿姨。”
王真真嗯了一声,困难当然有,而且很大,但她不想求人。她得靠自己,尽管压力大,却还没到努力解决不了的程度。她早就计划好了,高考是没有问题的,她肯定能考上,但她要考的更好,她必须要拿到奖学金,否则家里是供不起她的。或者是不会供她的。
最现实的问题,她是一个女孩。如果是男孩,家里肯定让她去读书,如果是富裕,甚至只是小康人家,家里也会供她。如果是正常人家,而不是后组建的家庭,父母也会供她。可她亲爸不在了,后父倒也老实本分,但没钱,也有私心。不愿意供她这样的女儿,王真真不止一次看到妈妈因为这件事跟后爸争吵。后爸的道理就一个,女孩不用读那么多书,终究是要嫁人的。
她还知道,为了她读书,妈妈跑去找过一些本家的亲戚。亲戚也不是都那么势利,可他们也因为王真真是一个女孩,将来终究要嫁人,尽管上了学肯定还的上他们的资助,但人情却留不下,因此没人愿意拿出眼前的钱,帮助一个外人。
连亲戚都如此,更何况外人呢,所以王真真的困难,并不愿意告诉马媛媛。即便马媛媛愿意资助她,她也不愿意放弃她仅有的尊严去祈求。
“我去接个电话!”
马媛媛的电话这时候响了,中断了俩人的谈话,马媛媛走出病房接起电话。
“妈!你们这么快就到家了?”
电话是马媛媛的老妈打来的。
“没有。在外头呢。”
“那咋还不回去呢?不然这样,让宝宝带你们找个酒店住下,我有时间过去看你。”
老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媛媛,你就这一个兄弟,你当姐的不管,能眼看他打一辈子光棍啊。”
马媛媛道:“不是我不管,你看他那样子,借钱跟要账一样,谁欠他的一样。”
老妈道:“媛媛啊,你弟这事,唉,他就是这个犟驴脾气么。唉,让你爸给你说。”
老父亲接话道:“媛媛,你看这样行不。你不放心你兄弟,算爸借你的。”
马媛媛沉默了,两行清泪从眼前滑落,想到的是老父母的心酸和无助,想到的是自己的委屈和艰辛,联系到的是自己儿子的情况,如果白立将来跟他舅舅一样混蛋,她会不会也像父母这样凄惨,那样的的话,她死的心都有了。
“你让马宝来医院,我一会儿过去找你们。”
“唉,好!”
马宝一个小时后就回到了医院,马媛媛交代了弟弟一些情况后,又跟王真真说了几句,自己就离开了医院。
马宝这一天都待在医院,心里很不舒服,因为他觉得自己在伺候人。本来在姐姐那里就受了一肚子气,可为了爱情,他愿意委屈自己,于是来了医院。也顺应姐姐的要求,整整一天就是看着外甥,防止外甥逃跑。同时去给外甥拿午饭、晚饭。连带着还要伺候外甥的女同学,这叫什么事啊。
而他的外甥白立,基本就是吃了睡,睡了吃。马宝不由感叹,谁叫人家有一个好妈呢,谁叫咱父母没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