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散漫的模样,温知寒看着却是更欣慰了,比之在衮州的内敛,现在这样倒是更讨喜些:“你的那两个好友,我瞧着倒确实是值得交的,都是心思纯净之辈,才来了不过一年,就能有生死之交,很不错。”
生死之交,是指在阮府竹林的那次么,元怿唰地一声又将折扇收起:“又是元仑跟您说的罢,我可没在信里提起。”
温知寒哈哈一笑:“自然,又不是什么坏事,知道了便知道了。”
元怿在心里将元仑用剑狠狠戳了几十回,面上仍是泰然打着哈哈换了个话题:“师父此次从衮州来云京,还会回去么?”
温知寒笑意敛了:“说来也是,我还没跟你说我此次来是干什么的呢。”
元怿摆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此次回来,就只为一事。”温知寒竖起一根手指,神采奕奕的双眸流露出怀念:“我要在云京养老,不回衮州了,再也不回去了。”
元怿有些惊讶,说是养老,可云京之中严格来说并没有师父的子侄,连与他血缘亲近的温家,说是亲人倒不如说是仇人……
可元怿不打算说这个,将折扇在掌中击了几下方道:“那师父是与安伯父请辞了吗?”
温知寒瞧他一眼:“自然,做了他安家几十年的幕僚,如今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不准我走了么。”
“安伯父一家都对师父很是恭敬,只要师父想走,那自然是允准的……”
温知寒见他还不说到要点上,打断道“行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别绕到衮州去。那些往事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只是之前没必要说罢了,你大可不必忌讳着什么。”
元怿握着折扇敲在了靠榻上,咧着嘴角:“知我者,莫若师父也。”
“你这小子都是我带大的,还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温知寒似乎很是得意。
原本见师父怡然模样,元怿也不想气氛沉闷,但提起这个,还是不可避免的沉了语气:“听与一同回来的侍从说,埋伏刺杀您的是温家的人?”
“是温知礼,我那个好三弟。那些个杀手连掩饰都不愿做,生怕我过了这么几十年不认得温家服饰,行事这般风格的,也只有鲁莽只想刺激我的温知礼干的出来了。”
“好在是安伯父派人把护送师父回来,不然恐怕真着了他的道,可晓是这样,您也挨了这么一遭。”元怿紧绷着脸。
温知寒笑了笑,拍了拍徒儿肩膀:“怿儿,不必这样,之前的那些年里,他们做过的事情比这都严重许多,这次只是刺杀而已,只能算小手段了。”
元怿看着精神矍铄的老人,心里苦涩:“可他们都是您血浓于水的亲人。当年那件事,根本不是您的过错,您代替温家主动把它背负下来,他们却视您如洪水猛兽,将您逐出温家。您这些年来远走衮州,而他们却在云京城中如此吃喝享乐,您……不恨么?”
温知寒目光仍是平静,反而笑道:“原来你在云京,还了解了几十年前这么一桩故事啊!”
见了徒儿还是面沉如水,为自己鸣不平的模样,温知寒微闭了眼道:“没有恨。这那件事总得温家出一个背的,我居嫡居长,理应就是由我来的,我从来没恨过,只是他们后来这样做我是没有料到的,略有心寒罢了。如果再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的。”
元怿听着师父用淡淡的语气,讲述这毁了他一生的事,想起当时自己知道这件旧事的滔天怒火,沉默不语。
肩头略一沉,听到师父一贯平稳声音道:“怿儿,人是不能活在仇恨中的,你父亲的事也是这样。我无需你为我的事愤怒,我只要你能理性看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纠结恨是世间最没有意义的事。你这孩子从八岁跟着我时,就心思很重,之前在衮州时总是沉默,看着现在和同龄人一样意气的你,我很开心。”
纠结恨是世间最没有意义的事……
元怿琢磨着这句话,片刻后,抬起头来眼神清明,拱手道:“师父,是我糊涂了。”
温知寒欣慰地摸着胡子,知道这个亦孙亦徒的孩子,一向悟性极佳的:“你能明白便是最好了。不过我回京之事除了你,我也就告诉了那个人,必是他走漏了风声,让温知礼给埋伏了,等我什么时候找他说说这回事。”
元怿理解了那句话是一回事,要他即刻不仇视温家是另一回事的,闻言凌厉了眼神问道:“谁?就是因为他才让您受的伤!”
温知寒一瞪眼:“诶,你这小子!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元怿一听立马变做笑脸,打开折扇给师父轻扇起来:“师父,我只是说笑的,您别当真~”
温知寒吹着胡子:“这还差不多。”
元怿仍是笑着打扇,可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将这事撇开,温知寒想起外头下的雨,又提起一事来:“你在云京这么久,有没有见过太子?”
“太子?我见他干嘛,有次游行时隔着人群远远看过一眼吧,怎么了?”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元怿皱着眉头好似在仔细回忆那一眼的情景,半晌道:“就是个人样!”
“嘿,你这小子,欠是不是?”温知寒伸腿扫过去。
元怿腾地一跳,又嘻哈地躲着:“别,师父,我说!”
元怿并不是个跳脱的性子,一向是不符年纪的稳重,今日倒是放得开。
温知寒心知这小子在逗自己,便也不揭穿,只配和着他瞪眼:“知道还不快说!”
“承弘帝用姜玞并不多,但仅有的几次行事也能看出来了,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温知寒赞许地看他一眼:“你怎么看待他的储君位置。”
元怿平静道:“姜玞温厚可以为仁君,但却并不是承弘帝要的。其一,他背后是赵皇后,赵氏被灭门却不意味着承弘帝能不对他心怀芥蒂,就算后位不废,恐怕也只是名存实亡;其二,承弘帝本人是个杀伐果断类的君王,从他苦心孤诣逃脱赵族辖制,且对边境的用兵就能看出来,他大概会选择与他性格类似的皇子做储君。所以,姜玞很大可能会被废!”
温知寒连连摸着胡子笑道:“不错不错,那你觉得皇帝会是以什么理由呢?”
元怿沉默了片刻才道:“让师父失望了,我能猜到姜玞储君之位不稳,却也不知皇上会何时动手。”
温知随意摆摆手:“无妨,只是做个猜测而已,就不是承弘帝肚里的蛔虫,我也是就是看着外面的雨想到的。这么多天的大雨,极易发生水涝,以此契机让太子去治理也不是不可能。”
“师父你是说……”元怿很是震惊,后面的话自觉减了声量:“可是天灾伤害的是百姓啊!”
自己徒儿果然聪明,一点就透,温知寒目光幽深:“我们的君王可不是什么仁君,百姓又如何,只要能让此次事情成了姜玞的把柄,废东宫便名正言顺了。”
元怿不是第一次意识到承弘帝的狠辣,可经师父说出这一番话来,还是感到震撼。
这个上位近三十年的君王,前二十年里都在赵太后底下唯唯诺诺,自己主政后亦是藏首畏尾,让几乎满朝文武都以为他是真正的孝子,事事都以深居永宁殿的赵太后为先。
可在太后宾天的第二天,风云乍起,赵太后母族一下子被洗空,出手迅速及狠辣,足以让满朝震惊。这样的心思手腕,是将帝术玩的彻彻底底。
所以是在赵太后薨后,他才真正显露出
自己的锋芒来,非仁厚而暴虐也。这几个月来不仅将朝廷官员大洗牌,更是频频用兵于边境,西境衮州局势已然有新的变化了。
想起这些,元怿看着折扇上的壮丽的山水图,平静道:“帝王果然就是帝王,几个州府的百姓又如何,在他看来,或可比之草芥。”
这些事情,温知寒自然是理解的更透彻,闻言似是安慰道:“以后你入仕,尽可能规避便是了。”
元怿神色平静,乌黑的瞳仁更是深沉,略一拱手:“多谢师父教诲。”
温知寒一向不喜欢气氛沉闷,说到了这个份上,就算为止了。转头四顾道:“元仑那小子呢?我今日好似就没看到他,有他陪着我说说话倒是不无聊。”
想起元仑已经被自己派出去了,元怿脸不红心不跳道:“不知道啊,可能是出去逛了吧,这小子总是这么随意。”
温知寒有点怀疑:“不会吧,元仑难道是学坏了?”
“对,就是学坏了,等回来了我得好好地罚他!”元怿将折扇摇的翻飞。
温知寒看徒儿一眼没说话。
……
此刻红袖招后巷,一棵茂密树杈中传来一声“啊切!”。
是一声喷嚏,还好这里极少有人经过,不然怕是会被这凭空而来的声音,吓得屁滚尿流。
元仑俯身藏在这处已经很久了,要等的人还没见到个鬼影,他就已经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元仑都快怀疑自己是被这雨侵的感冒了,不过身体一向强健,要说淋了些雨就受了凉,那也是不太置信。
还不待元仑掰扯清楚,红袖招的后巷门终于支呀一声开了,收起心思,目光如隼般向那处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