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哈哈笑道:“不错,正是李某人。”
吴天却反问道:“素闻燕子李三有侠盗之名,劫掠对象也都是为富不仁的富豪贪官,吴某自问不算豪富,平日里对邻里百姓也都尽力帮扶。李大侠是不是找错人了?”
李三竖起右手中指摇了摇:“吴老板的确和大多长安富商不同,在长安百姓中名声也不错。但吴老板最近事业搞得红红火火,道德水准似乎下滑的比较厉害啊。”
吴天疑惑道:“还请李大侠明讲,我到底做了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了!”
李三又走近了些,用调侃的语气笑道:“吴老板现在身价暴涨,却不见你拿钱赈济灾民,也不见你出面为灾民奔走呼告,只想着自己锦衣玉食、家里已经有了娇妻外边还勾搭着别的美人。如果再不指导指导,好好一个西域义士就变成西域奸商了。”
吴天不服气地辩解道:“这些日子我也收留了起码近千人了,安置费、伙食穿衣这些天至少花了我几万两银子了,长安城里除了我还有谁?”
李三不屑地一笑:“收留?我看你是为了自己吧!就算是连带安置了那些老弱妇孺,难道不是作为施恩手段,把他们作为人质来让人替你卖命?这是交易和胁迫,可不是恩德!”
吴天简直无语了,若不是很可能打不过对方,要不然早就骂人了。
吴天深吸一口气,忍着怒气道:“就算那是交易不算纯粹行善,可我没有趁机哄抬物价,盘剥百姓——”
李三又是冷哼一声:“那是你还没来得及而已,赚了钱的商人就如尝到血腥味的蚂蟥,吸起血来更是丧心病狂。天下大族哪个不是田产遍地、店铺如林,哪个缺吃少穿,可他们却恨不得将百姓手里哪怕一粒米、一个铜板都搜刮去!”
“就算是天灾,若非那些黑心富豪压榨太甚,这些隐忍良善的百姓何至于背井离乡,吃树皮、吃观音土,何至于曝尸荒野!千百年来为什么百姓苦,不都是贪得无厌的地主大族、贪官污吏害的吗!”
李三讲起百姓的悲惨遭遇、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玩世不恭的样子荡然无存,浑身都散发着悲愤的杀气。
吴天心里黯然,这些天他也走访过长安城南不少地方,所见所闻与城北富人的富足繁华的巨大反差,让吴天内心很不是滋味。
“也许,这位侠盗也曾经是个苦命人吧?”吴天心中想到,对眼前这个闻名长安的大盗有了几分同情和敬意。
“李大侠嫉恶如仇、心忧黎民百姓,吴某由衷佩服。可是李大侠想过没有,就算你今日抢了一百家大户,让百姓们都暂时吃饱了饭。可是以后呢?如果大族贪官依旧横征暴敛,甚至把你抢走的钱变本加厉再从百姓身上搜刮过来,百姓不是更苦了吗?”
李三咬牙切齿地说道:“如果他们真敢这么做,让我知道一个就杀一个!”
吴天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右手竖起食指道:“第一,你就一个人,天下这么大、为富不仁的官员豪族这么多,你管得过来、杀得过来吗?第二,就算杀了一百个富豪,把他们的财富都分给百姓,你就能保证这些财富不会被其他富豪用各种手段搜刮走?百姓就真正能过上太平富足的日子?”
李三低头沉思,吴天继续道:“第三,就算天下富豪的财富被你全部打倒,财富全部分配给了百姓,你就能保证得到财富的他们不会相互兼并,最后变成和如今大族一样唯利是图的新的统治阶级?要知道,绝对的权力和利益,带来绝对的立场变化和腐败堕落。古今多少崛起于微末的豪强名士,他们当初未尝不是真心想要重造乾坤、替万民谋太平,可最后他们当权以后又如何?他们自己和子孙又有多少能坚守本心不变色?”
吴天的话可谓振聋发聩,李三呆立了良久,才自嘲地摇摇头叹息道:“是啊,南北朝并立天下纷争,百姓苦;等到大隋一统天下,可才几年又是天下糜烂,百姓十不存一,更苦;如今大唐统一了天下,好不容易有点起色,却是年年天灾人祸,北地遍地逃荒难民,还是苦。就算是现在推翻大唐再造一个新朝廷,换一个皇帝、换一波官员,难道就能解决问题了吗?难道,生而为人投胎投错了人家,就注定像猪狗一样活一世吗?”
李三有些痛苦地用手敲了敲脑袋,随手拽过旁边一个凳子就坐下来了,然后指着旁边一个位子说道:“你也坐,咱们好好聊聊,怎么才能解决历朝历代百姓受苦的问题,这个问题困扰我好久了,一想就头疼,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没啥意义!”
吴天看着眼前这个一本正经要跟自己探讨历史周期律的大盗,觉得心里非常诧异。
“这么宏大的历史民生问题,现在整个大唐恐怕就是皇帝也没怎么想过吧。达官显贵想的大多是自己和家族的荣耀,官员想的顶多是税收、百姓不闹事,皇帝和满朝文武想的则是开疆拓土、不世功勋,或许会兼顾百姓温饱。而一个梁上君子,却一心一意肩负起了为万民谋幸福的使命!真是讽刺!”
吴天就坐下来,给李三倒了一杯茶,李三喝了一杯,从怀里掏出一盒帝豪香烟,给吴天递了一支,帮他点上自己也抽了起来。
上门打劫的和被打劫的,就这样面对面抽着烟聊造福万民的大事情,真的是很有趣。
吴天和李三从三皇五帝说到春秋战国,从秦末混战到东汉末年,从五胡乱华谈到隋末混战,战争的残酷、统治阶级的没落无情,两人心中都升起了悲哀与沧桑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吴天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李三忍不住反复品读,嗟叹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何才能让百姓不苦呢?”
吴天不方便问他悲惨的过去,只得安慰道:“百姓苦与不苦只是相对的,李大侠想要的百姓不苦,应该是耕者有其田、衣食无忧,鳏寡孤独皆有所养、灾年人祸还有抚恤;有权的不能以权谋私、盘剥百姓,有钱的不能为富不仁、应当造福帮扶穷人。最后天下大同,人人知廉耻、懂礼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是不是这样?”
李三眼前一亮,连连点头道:“没错,其实比这差一点也可以。若真有这么一天,种地就够活了,我还当什么侠盗,也不必为大家伙操心了。每天耕田打猎,闲来喝喝酒晒晒太阳。再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养一些鸡鸭、还有一条狗。一辈子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不用担心被抓了丁、也不用逃亡,死了埋在祖坟里跟爹娘作伴,该多好啊!可惜,我除了这条命,什么都没了……”
李三憧憬着那样的生活,不知为何眼眶湿润了,声音也哽咽了。
吴天心里也忍不住怆然,隋末的三征高句丽、开凿大运河、各路反王的十余年混战,除了满目疮痍的血色江山,还在每个人心里留下无法抹去的废墟和创伤,李三应该就是从无数次战争和生离死别中趟过来的人。
吴天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道:“王朝更替,你方唱罢我登台,不过是一次次权力交接,最后得利的不过是那些少数的成功造反派!如果皇帝勤勉、政策开明,百姓或许还能过上几年太平日子。但一旦朝纲腐化,再遇上些天灾人祸、蛮夷入侵,百姓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千百年历史如果换算成一天十二个时辰,那么就有十一个半时辰是在动乱中度过的——历朝历代,莫不如是!”
李三一口气将手里半支烟吸到了底,从鼻孔里喷出一团烟雾,抬眼问道:“听长安的人说你是天上星宿转世,有大神通。你觉得这样历朝历代似乎走不出去的怪圈,该怎么走出去?”
李三的眼神很认真,吴天反问道:“你觉得走不出怪圈的原因在哪里?”
李三一愣,想了一会儿,用不太肯定的语气答道:“难道不是皇帝昏庸,官员腐败,还有地主抢走了农民土地,税负太重百姓没活路?”
吴天就说道:“就是说,主要是两点原因,农民的土地被无情剥夺,以及朝局腐败加重百姓负担?”
李三“嗯”地点点头,吴天又问道:“那么,你再想一想,为什么历朝历代这么多昏君、奸臣祸害天下,为什么农民土地可以被任意剥夺却没人管,赋税加重无人问?”
“这……”李三立马蒙圈了,扰着头不知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