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天空飘着豆大的雪花,寒风吹的刺骨,白茫茫的驿道上走来一队人马。
待队伍走进,才发现不过是一队十来岁的孩童,总共十七人。
他们每人背上背着一个编筐,编筐里面盛放的是一堆衣物。
这些衣物只能用破衣烂衫形容,可以清晰的看到露出的棉絮和磨损的针脚。
队伍旁边,一个十二岁的孩童手里扬着皮鞭,“啪啪啪”打的脆响。
“走快点,等着爷管饭呢?!”
孩童叫做张苍水,从他桀骜不驯的口气看,他是这群蝼蝼的老大。
“苍水哥,热汤总要喝得。”
一个孩童笑嘻嘻的说道。
张苍水瞪了他一眼,把鞭子甩的更响了。
孩童吐吐舌头,咬牙快走几步。嘴里呼唤着大家走快点,张苍水这厮真的不管饭。
顶着寒风走了三里地,终于看到村寨的夯土堡垒。
张苍水笑嘻嘻的喊了一嗓子:
“先到我家者,赏匕首一把!”
“呼!”
话音还没有落下,十六个孩童一窝蜂的冲出去,嘴里呜呀喊着,有些人甚至拳脚相向,生怕别人抢在自己前头。
张苍水看着这些猴崽子撒欢,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徐娘,我来了。”
“徐娘,我背的最多。”
“......”
孩童们一个个攀比编筐里的衣物。
张徐氏今年四十有九,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生活压力下,她看起来像个佝偻的老太太。
“慢点放,别弄破了。”
张徐氏笑呵呵的看着这些孩子,如同看待自家的子侄。
孩子们一个个膀大腰圆,面色红润,衣着整洁。
这些百户,总旗之子竟然被自己的儿子像驯马一样驯的乖巧听话,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害怕。
“马六,归你了。”
张苍水从腰间掏出一个一尺长的木雕匕首,甩手扔给马六。
马六,大名马忠,身高六尺有余,是兴和守御千户所帐下百户马明哲的六子,正牌军户。要不是他排行老六,早就上礅堡扛枪去了。
张苍水来之前,他是这群孩子的老大,张苍水来后一个月,打的他指东不敢往西,成了一人之下,二十人之上的二把头。
马六摩挲着手里的匕首,引来一众羡慕嫉妒恨。
他憨笑着对张苍水说道:
“多谢总把头。”
张苍水没有搭理他,眯缝着眼睛扫视了一众部下: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都给老子滚回家吃奶去!”
一众孩童笑嘻嘻的跟张徐氏告别,蹦蹦跳跳的出门。
刚把木栅栏关紧,一阵哄抢开始了。
“这是老子的匕首,谁敢抢!”
“我敢抢!”
“我也敢!”
张徐氏看着院外的孩童,忧郁的责怪起自己的宝贝儿子:
“咱们不比人家,小心他们的官家找咱们的麻烦。”
张苍水帮张徐氏整理衣物,嘴里宽慰道:
“阿娘,不用怕。没人知道咱们是谁。这些孩子长大了还能帮咱们说话呢。”
张苍水前世是个28岁的军人,一身的腱子肉。
魂穿到12岁的沈浪身上,超强的身体素质变成了如今这副麻杆样。
不过肚子里的墨水不会随着穿越消失,思想和城府比近五十的张徐氏成熟许多。
巧的是,沈徐氏为了隐姓埋名,给沈浪改名张苍水,自己成为张徐氏,正好和了张苍水的名字。
张苍水是个军人,训练上课,戍边巡逻是个很枯燥的工作,闲暇之余,木雕成了他的业余爱好,手艺不错。
那个时候靠这个手艺哄得连长和指导员心花怒放,团部的几个军妹纸时常暗送秋波。
可惜他穿越的是嘉靖年间,要是往后推一些,重生到天启时代,他一准跑到天启身边秀共同爱好,那可就发达了。
张苍水对这个便宜老娘很敬重。
倒不是因为亲情,而是因为她身遭巨变,为了死去的义士沈炼,为了年幼的沈浪隐姓埋名,甘受屈辱,一步步走到今天。
寒冬腊月,尿可成冰。
张徐氏为了一家人的吃食,还要从军营淘换些旧军服浆洗,修补,赚些辛苦钱贴补家用。
本就苍老的身体,弄的满手都是皴开的裂缝,不要说沾水,就是晚上睡觉都扎心的疼。
“阿娘,您先回屋烤火吧,这是最后一批衣物,大后天我招呼马六他们背回去,咱们不干这种糟践的活计了。”
张苍水心疼的说道。
张徐氏苦笑:
“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食不能比别人家差。如今的麦面已经涨到10文一斤(对于张徐氏来说,用石当计量单位是奢侈的,想都不敢想。穷人总是从指甲缝里挤出点钱,零碎的买米买面。没钱买的时候,挖野菜,刨地虎顶上一阵子。),我再浆洗几次,今冬总不至于让你挨饿。”
张苍水放下衣物,推着张徐氏进屋:
“家里不是有钱么,您何苦为难自己。”
张徐氏眼睛放光的说道:
“那些钱来路不明,再说是你束脩的钱,不能动的。”
“劳什子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张苍水一听去上学就摇头晃脑的离开。
他已经十二岁了,学识连这里八岁的孩童都比不上。
三字经不会背,百家姓能念头一列,论语大概能吼上几段。
唐诗宋词倒是能完整的背几首,上不了台面。
一个现代人魂穿大明,繁体字认识不到一箩筐,断句实在头疼,等同于文盲。
“哎。”
张徐氏无奈的哀叹。
想那沈炼一代学霸,堂堂的越中十子,获王阳明“千里才”之赞的人物,生的儿子竟然是个文盲,呜呼哀哉!
这一趟在马六他们的帮助下,从班兵那里淘换了47套军服,每套一文钱,能买不少麦面。
班兵也称募兵,也就是雇佣军,多数来自河南和真定府,都是些亡命徒和饿死鬼。
朝廷用年俸12两银子把他们雇来。为钱打仗,战斗力比礅堡兵强悍许多,就是那些卫所正规军都比不上。
一应武器装备由宣大总督府承担,夏冬军服每年各一套,比起卫所兵每三年一套军装强了许多。
当然,夏冬军服每年各一套是上面的规定,到了宣大总督杨顺这个混蛋手里自然无法保证。班兵军服两年都没换了,破烂不堪。他们不像卫所兵,没有家眷照应,饮食起居都得自己动手。
浆洗,缝补,弹花这些女人干的活自然干不了或者不屑于干。
张徐氏通过马明哲百户的介绍,承接了班兵的杂活。
这帮**吆五喝六,没少欺负张徐氏,张苍水魂穿沈浪后,让这种情况有了彻底改观。
零下十五度的天气,张苍水帮着张徐氏淘洗衣服,忙了一天,晚饭不过是一大碗粟米粥,堪堪看不到碗底那种。
“吃掉这个,身体要紧。”
张徐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半个黑面馒头,递到张苍水手里。
“你没吃啊!”
张苍水立刻吼起来。
这个馒头是昨天早上他去班兵大营前吃的,分一半给张徐氏,没想到她一直留到现在。
张徐氏见张苍水生气,立刻摆手道:
“女人家吃的少,我又不饿。”
张苍水想发火,张了张嘴又收了回去。他实在不忍心责怪眼前这个婆娘。
僵持下去不是办法,索性拿过来两口吞下。
看着儿子把馒头咽进肚子,张徐氏高兴的一个劲的点头。
“好,好,咱们沈家还有希望,为娘盼你早日成才。对了,要不我跟马大人说一声,让他招你当个堡卒吧。前线能立战功,升的快。指望你登科是没希望了。”
说道最后一句,张徐氏眼睛黯淡下来。
“提起那个混蛋就来气,我自有生活之道,阿娘不要操心了。”
张苍水烦躁的嘀咕道。
马六的父亲马明哲是个百户不假,手上有实权,安排张苍水当兵卒很轻松。
不过这货看张徐氏的眼神让张苍水恶心。
老大不小的人了,身边又不缺女人,沈炼大人的遗孀还惦记,混蛋一个!
张徐氏怎能不知道张苍水说的意思,心里极度愧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活下去。
“马大人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再说咱们寄人篱下,总要隐忍才是。”
张苍水不理张徐氏这茬,淬了一口说道:
“迟早让他吃瘪!”
张徐氏嘴角抽搐一下,不知如何劝这个儿子,索性不劝了,干活去。
弹花,缝补是细致活,张苍水家里点不起蜡烛。
不过今天月色不错,光线很好,在窗户下弹花还是可以的。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夜晚温度零下二十几度,张徐氏只穿了一件打满补丁的大袄,下半身裹了一件夏天的单衣。
张苍水把自己的棉被抱出来,围在张徐氏腰上。
“十五了,今晚该来了吧?”
张苍水帮着张徐氏做活,嘴里呢喃道。
“嗯,该来了。”
张徐氏淡淡的回应。
两人干到半夜,呼听得村内一阵狗吠,不大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张苍水立刻冲到房顶查看,远处一个黑影匆忙从街坊飞奔而去。
张苍水知道自己追不上,索性下房,来到院子里。
他俯身把水井旁一个布包拿起来,用手颠了两下:
“哗啦,哗啦”
清脆的响声传来。
张苍水回屋,当着张徐氏的面打开布包。
里面躺着一些碎银子和上百个铜钱。张苍水慢慢清点一下,抬头说道:
“阿娘,二两五钱。”
张徐氏夺过张苍水手里的布包,从剥了皮的墙壁上取下一块夯土,把钱藏进去。
夯土里面,已经有两个这样的布包了,加起来一共七两五钱银子。
“每月二两五钱,雷打不动,也不知道是哪个恩人。”
张徐氏叹息道。
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害怕。
张苍水对沈炼还是有些了解的。
沈炼学识深厚,为人刚烈,义薄云天,门生故旧很多,加上他锦衣卫的身份,教授几个忧国忧民的学子,结交几个生死兄弟并不奇怪。
沈炼被怨杀,这些兄弟帮不上忙,只能用这种方式照顾沈炼的遗孀和唯一的儿子。
他们不敢露面,朝堂上那位阁老地位依然稳固,小阁老依旧嚣张跋扈。
不能让那位小阁老和他的狗腿子宣大总督杨顺知道沈炼的儿子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