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回道，最后一障，妄念间。

苍翠的竹林中，平地起风，竹叶飒飒作响，暗藏杀机。不起眼的角落处，一个小小的身影侧卧在地上。

身影似乎没法平躺。若从背后看去，可见后背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淋漓。

凤妩咬了咬牙，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妄念障中，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虽则清楚这些，但当妄念幻化为亲近之人时，总让人忍不住分心。

心有挂碍，妄念即生。

这是凤妩第一次入这最后一障。她不曾见过父母，因而仙障幻化不出他们的样子，便化出了许许多多与凤妩有过交集羁绊的人。而出现最多次的，竟然是云景仙。

每次一剑刺穿云景心脏时，那惨烈真实的哀嚎，总让凤妩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手颤。而这须臾的分神，就是她身上伤痕遍布的原因。

...

四个月后。

夙容兰正准备进入无回道前等候时，被苍怀薇唤住了：“容兰。”

夙容兰回过头来，点了点头：“怀薇。”

她二人都是清冷出尘的长相，又年龄相近，在两族之中颇有美名，并称为“西绽霜兰倾世，北盛雪薇夺姿”。

苍怀薇道：“你如今是司礼女官，怎的还要来昭阳殿服侍？”

夙容兰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苍怀薇继续问道：“你还没有放弃？”

见夙容兰仍然没有回答的意思，苍怀薇又道：“司礼与帝影，可不能是同一人。”

夙容兰终于开口：“司礼一职，随时可弃。”

苍怀薇目光微微一闪，这次轮到她没有说话。

夙容兰再次开口反问：“怀薇，你不也是没有放弃吗？”

若放弃了，怎会延迟至今日，非要跟随帝姬一同前去？

苍怀薇苦笑一声：“是。”

凤妩出来时，苍怀薇已走了，自然也没听到这段对话。

夙容兰快速打量了一下，见凤妩毫发无损，心中悄悄松了口气。冷淡的眸子掠过一丝安心，脸上却仍是面无表情：“参见帝姬。”

顿了一顿，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又补了一句：“帝姬这次入阵，可还顺利？”

“容兰姐姐，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凤妩不免有些沾沾自喜，手痒着想去揽一揽容兰的肩，但看她这俏脸含霜的样子，最后还是忍住了：“不过，父神亲创的阵法仙障委实高明，真是让人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殿外走去。好久没有晒到太阳咯！

刚一出去，就见得大长老携一众臣属候在外面，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左侧站着的一群人格外显眼。他们被毒辣的日头晒得额角流汗，却仍是身姿笔挺，一水儿窄袖白衫。锦衣上的菩提花刺绣巧夺天工，金色丝线泛着细碎光芒。

“小爷爷！”最左侧有人高叫了一声，语调眉眼活泼飞扬。

这少年凤目狭长，本是个俊逸骄矜的长相，但因着这声请安，乖巧可爱了几分，不知道的，真以为他是在叫家中的长辈。

他一手拿着长弓，另一手抽风似的挥舞着，身后背着细长的羽箭筒，纯金打造，熠熠生辉，十分骚包。

凤洛大长老眼角狠狠抽了一抽。这个骚包的小兔崽子，他家的。

这些一看就是羽麟卫的翘楚，只有出类拔萃的，才有资格被赐下这菩提不老仙祝祷过的白衫，有着清心凝神的功效。

不过任你如何资质非凡，也都被帝姬揍扁揍圆辣手磋磨过，个个晓得向邪恶势力低头的道理，没事就爱凑在帝姬身边左一个小爷爷，右一个小祖宗地奉承。

游历归来，凤妩没来得及露面就闭了关，大家许久不见她，自然兴高采烈，但大多都是贵胄子弟，如今长辈就在旁边站着呢，只能装模作样憋得端正，也就夙年脑子缺根弦，敢当着亲爷爷的面这么荤素不忌。

“夙年，”凤妩懒洋洋喊了一声，瞥了眼凤洛大长老，见他额角青筋狂跳，气得不轻，琢磨着该给老师的面子还是要给：“青天白日瞎嚷嚷，你脑子让驴给踢了？”

众位臣属见凤妩出来，齐声作揖行礼：“参见殿下。”

长老大臣们等着帝姬出关，是为了迎接参拜，羽麟卫天骄们也在这里，是为了等她带领大家去“渡世”。

神族的“渡世”，听起来佛光普照，其实同魔族的“淬魂”没什么两样。

战后公约早定，虽然百多万年来小打小闹不断，但谁都没胆子捅破天，重启战端。

可新出生的少年子弟，总该练练手吧，总这么太平盛世锦绣膏梁的，翠柏都得变朽木。于是乎，大家都把目光瞄向了东洲三界。

凡灵魅三族，最不缺的就是七情六欲，东洲上方飘满了贪嗔痴恨的怨怒之气，从外面往那儿看，简直乌压压一片黑云盖顶。

有怨怒之气，就能滋养出千奇百怪的邪灵鬼尸。俗话说得好，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十族众生都是一样，有血有肉，有个来处。

但东洲三界的邪魔鬼祟就不一样了。

那是怨怒之气有了丝灵智，然后寻找宿主，落在人畜上，草木上，石土上。

它落在死物上还好，少则几十年，多则几百年，才能凝聚怨厄珠，为祸一方。

但譬如落在人身上，干的头一件事就是吸干其精血。有了精血，就能快速将邪气凝结成怨厄珠。虽然面上同他人一样，但身体早已被掏空，只剩一张皮。

这样的活死人，会越来越聪明。

一开始，他们神智呆呆的，行动有些木楞，说话也是前言不搭后语。但这也有坏处，这样的“人”，若是被别人误认为是个痴傻的，任其扎在人堆里，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他们虽然神智低下，但会本能地杀人，尤其是深夜阴气最重之时。

最低阶的怨厄珠，红红黄黄的，十分驳杂。杀的生灵越多，怨怒之气越强，黑色越重。什么时候漆黑如墨了，那就是大成之时，怨厄珠会赋予他们超出常人的灵智和歹毒。

还有一种，就是人横死之后不肯往生，有着极强的冲天怨气，也会凝结怨厄珠，化为鬼魂，祸害人间。

这怨厄珠，就是神族的渡灭对象，也是魔族的大补之物。

也别问邪魔鬼祟怎么如此邪门，问就是天地法则背这一口黑锅。

且，东洲有特殊的天地法则护佑，再是灵力高强的神尊，也与顶尖的修仙者差不多。

能在洪荒纪捞个神尊的，那都是通天彻地的人物，后来都死得轰轰烈烈名留青史，流芳百世。

所以，但凡是个神尊，谁都不想没事去东洲，凭白降了辈分法力不说，要是一个不当心被灭杀了，必定要流传千古，时时刻刻要被人拎出来鞭尸，作为血淋淋的例子来教训小辈什么叫骄兵必败，不作不死。

如今九根活的独苗苗里，大西洲独领风骚占了四位，菩提不老仙，梧桐仙长，凤洛大长老以及凤尘镜二长老。北洲两位，苍谋左统领和姜舒神尊。九重天上那一位，便是太上老君。再有佛修族，虽然避世却无人敢小觑，就是因着慈颐老祖和观音神尊这两位神尊的缘故。

所以一般来说，都是由小辈里最杰出的子弟带领，去往东洲“渡世”。

凤妩今年刚满四千岁，可谓小辈中的小辈。

但她从蛋里爬出来的时候就是个上神，又得了母神一半的本命灵力。这一半本命灵力，她如今已融会贯通了大部分，可谓杰出中的杰出。

别说平辈了，等她将本命灵力完全消化，打个神尊那都好说。

所以，西北境这一次的渡世，理所当然是她带着人浩浩荡荡往东洲撒欢去了。

腾云驾雾之时，沿途撒落一片嘻哈之声。

族中自隐世以来，无大事者不可外出。两三万岁以下的娃娃，更是只有渡世这么一次出来的机会，还只能去东洲，百多万年来不带换个地方的。

所以不论平日里多刻苦自律的少爷小姐，此刻都贪着新鲜好玩，左顾右盼。

凤妩在魔界疯了三百年，自然不像他们那样没见过世面。

她心中惦记着九重天上的三个好朋友，却不能抛下如今这一群吱吱嘎嘎烦得像草鸡的小凤凰，也不能带着这群聒噪的草鸡凤凰往九重天上去，踩破人家好好的门槛，就有些惆怅，而这几分惆怅在别人看来，就变成了几分稳重。

她的这几分沉稳，更让夙年心中的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忍不住凑了上来搭话：“小爷爷，咱们这回怎么个章程啊？您给小的说道说道呗。”

苍谋大统领的曾曾侄孙，苍念舒也不甘示弱，凑了上来：“小祖宗，咱们今晚在哪儿落脚啊？”

凤妩在袖中掏啊掏的，掏出一本小册子来，翻开其中一页，点了其中一个地名：“咱们这第一处，就去这儿。”

别的人看似眼睛到处乱转，其实都尖着耳朵听着这边的动静，如今就好奇地瞟了过来，只见册子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金陵。

苍怀薇念出了声：“金陵？”

因为站的远正急得抓耳挠腮的众人终于解惑，但旋即心头又有了疑问，为什么是这地方啊？

说到金陵，凤妩整副心神都放了上去，念着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酸诗：“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有酒，有美人，这能不去看看吗？”

众人恍然大悟：“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