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数日,李珙仍然留在龟兹镇,并未立刻动身护送西平公主前往大食国都。公开的理由是西平公主殿下身体不适,需要休息;但真实原因大家都清楚:不就是丰王殿下想在安西多待几日么。
众人猜测的确实不错。李珙之前虽然隐藏身份在龟兹镇转了两日,但作为安西大都护府衙门所在,好歹也是有二三十万百姓居住的城池,城外还有景色迤逦之地,虽比不得中原大城,但也绝非两日能够转遍了的。李珙又足足待了六日,才将城内外的景色、风土人情大致看完。
当然,李珙这六日不光游玩,也做了些事情。他身为名义上的安西最高长官,封常清以汇报工作为名与他说了不少安西大都护府存在的困难;李珙当然知道他是啥意思,但并未打马虎眼,而是干脆利落地答应向圣上反应安西的困难,甚至第二日就拟了折子送往京城。
这个消息传出后,安西文武官员顿时看他顺眼了许多,不私下里嘀咕有关丰王的趣闻轶事了,满嘴都是称赞;世家大族也变得更热衷于招待他。
好容易李珙游玩遍了龟兹内外,该他做的事情也也都做了,愿意启程赶去大食国都木鹿的时候,西平公主又闹出了幺蛾子:她也要游玩。
西平公主心里很清楚,自己最风光的日子就是从被册封为公主,到嫁给大食国君之前。被册封为公主前她父亲爵位才是郡王、官职才是太常员外卿,她不过是个县主,又生活在京城这种权贵多如狗的地方,只能算是中等人家,毫不起眼;等嫁给大食国君后,大食远离中原,又是大唐都不愿轻易招惹的大国,就算她与国君感情好恐怕也不会像此时自由自在。只有两者之间的这段时日,才是她最美好的日子。
既然如此,她当然不能浪费了这段时间。李珙以她身体不适为借口滞留在龟兹,她就在一日晚上李珙回府邸安歇时去见他,说自己也要在龟兹游玩几日。
“这,不好吧。碧筱,咱们已经在龟兹待了五日,再留恐怕耽误了时候。你若想游玩,木鹿与龟兹同为西域城池,风景也差不远。”李珙劝道。
“你少拿这套糊弄我!”因为即将外嫁,本名李碧筱的西平公主也不怕他,笑骂道:“丰哥,你游玩过了龟兹城内外景致,却不让妹妹游玩,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做兄长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明日想去哪儿玩,我提前告诉封常清,让他派兵护卫。”李珙见劝不动,只能答应。
“你这人性子变得与名字越来越不相符了。碧筱,乃是绿竹之意,竹是岁寒三友,又是花中四君子,应当宁静致远,岂有你这样的。”李珙又嘀咕道。
‘若你父亲不逼我和亲,我也不至成这样。’李碧筱心想着,但并未说出来,只是又道:“还要请城内年岁与我相当的官员家眷,妻子或女儿陪我一同游玩。”
“好。我立刻派人去与封常青说。”
“那个你前几日提过的武将,名叫刘錡的,我没说错名字吧?让她的家眷也来陪我。”她忽然又想起这个在抵达龟兹镇前就听李珙提过的名字,吩咐他的家眷也来陪她。
“这,刘錡现下只有一妾,未有正妻。”
“妾又如何?既然他没有正妻,又仅有一妾,那这一妾不就是家里的女主人?就让她来陪我。”
顿了顿,李碧筱又道:“这人已经二十多岁了吧,为何仍未娶妻?”
“谁知道呢。”李珙也没认真打听,随意猜测道:“或许是心高气傲,想娶一个才貌双全的女子为妻,但现下安西却没有,所以宁愿不成婚吧。”
“罢了,不论为何,明日叫他那一妾也来陪我。至于明日逛哪里,我要去赫色尔(克孜尔)石窟瞧瞧。据说那里有汉末时僧人绘制的壁画,值得瞧一瞧。”李碧筱说道。
“你不是信奉道教吗,怎么这么喜欢看佛教石窟。在敦煌的时候就特意去瞧,到了龟兹还特意去瞧。”李珙又轻声嘀咕道。但他一边嘀咕着,一边走出屋子轻声吩咐一位侍卫让他去通知封常清,侍卫答应一声慢步走出府邸。
“你还有何要求?一并说了吧。”李珙回来又对李碧筱说道。
“暂且没了,若还有,我会与丰哥你说的。”李碧筱笑着说道。
说过此事,李碧筱却并未立刻离开,又与李珙说了一会儿话。他们二人虽然互相称为兄妹,但在李碧筱被封为公主前其实并未见过,也根本谈不上亲情;不过随着从长安到安西这一路的相处,二人倒是处出了些感情。
虽然李珙吐槽李碧筱的性子,但其实他们两个还有些性情相投的意味。想想也能明白,能抛开大队人马带着几个侍卫就来龟兹的,定然和李碧筱一样,不是循规蹈矩的人。既然性情相投,又有大把时间在一块说话,自然感情越来越好。
二人先聊起从长安到龟兹这一路上的景色,又说起远在京城的家人,最后不知怎地,议论起大食来。虽然刻意回避有关和亲的话题,但岂能完全回避得了?何况虽明知无法改变,李碧筱仍然对大食十分好奇,想知晓大食国内的情形,不由得问道:“大食国内到底如何?这一国的婚礼是怎样的?夫妻双方的关系,又是怎样的?”
“大食是一强国,领土从东至西也有数千里,兵马强盛。至于这一国的婚礼如何,我倒是没有问过,但就算问了,安西这些将领也未必知晓;至于夫妻关系,嗯,与大唐差不多吧。”李珙说道,将‘听说大食人可以立四个正妻,还有许多小妾’这句话咽了回去。‘让她多高兴几日吧。’他想着。
“这样。”李碧筱听了李珙的半截话,倒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谈不上多失望。
“碧筱,”李珙忽然又说道:“若是与大食国君成婚后,他对你不好,你就派人与安西大都护府说大食轻视于你,安西大都护府会与大食国交涉,让你的日子好过些。”
“好端端的,怎忽然说这话?”李碧筱有些惊讶。
“没什么。只是你要记得此事,不要有委屈了只向肚子里咽。”李珙道。他平时对和亲也并不十分反对,但此时突然涌现出极强的放弃和亲、带着李碧筱返回长安的想法。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敢这样做,何况也做不到——护卫将士会一面拖延一面派人飞报圣上——但嘱咐李碧筱两句话还是能办得到的。
“多谢丰哥。”李碧筱沉默一会儿,说道。
“不必谢。咱们是兄妹,虽然只是堂兄妹,但也是兄妹,我应当照顾你。”李珙道。
“虽然这样说,但还是多谢丰哥。”李碧筱弯腰行了一礼,之后不等李珙说话,站起来说道:“丰哥,天色也不早,我该回去了。”说着离开这间屋子。李珙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也吩咐下人服侍他睡觉。
当天深夜,龟兹城中所有六品以上官员都接到通知:明日家中妻女要陪着西平公主殿下游览赫色尔石窟。众人纷纷骂道:“真是有病!陪游也就罢了,竟然这个时候来人通知。”但也不敢违抗,只能嘱咐自己妻女明日陪着公主的时候小心些,不要说错话。
第二日清早,李碧筱坐着马车离开府邸,汇合各家女眷,去往赫色尔石窟。赫色尔石窟最初开凿于东汉末年,最早由古龟兹国画师绘制,之后历任政权均在此处雕刻佛教石像、绘制佛教故事;偶尔也有并非展现佛教的绘画。但不论是否展现佛教,都十分精美,栩栩如生,令人流连忘返。
至少李碧筱就看入迷了。她在众人的簇拥下,在僧人的指引下一座石窟一座石窟看下去,不时停下,即是观看画像或石像,也是听僧人讲解画像所表现的故事,一直走到腿都酸了才停下,坐到僧人搬来的椅子上,笑道:“我在敦煌时也看了那里的石窟,这座石窟恐怕仅次于敦煌石窟,在当今大唐所控之土地内可排第二。”
“女施主,赫色尔此处的石窟曾遭遇战乱,一些石窟曾遭损毁;又有无耻之人趁乱偷盗石像,所以这座石窟石像不全,有些地方看起来颇有些丑陋。”说起这段,这僧人颇有些悲痛,顿了顿才又道:“而且,我佛信徒戒贪嗔痴,不论此地画像石像如何,是多是少是精是劣,都不会与其他石窟比较。”
“是我说错了,长老说的是。”李碧筱忙说道。但那僧人的目光才错开,她却又撇撇嘴。嘴上说不与其他石窟比较,还不是因为自己说这座石窟只能排第二?她若说能排第一,恐怕面前僧人就会换一套说辞。
“你们可喜欢这石窟里的画像石像?”她转头与今日陪着她的官宦家眷说道。
“殿下见多识广都说好,那这里自然就是好的。”一人附和道。
但这番话却并未引起李碧筱的喜意,反而使她不高兴。见多识广是要花钱的,女人见多识广不仅要花钱,家中还要有权有势。李碧筱在被封为公主前可算不上有权势,临近和亲又心思敏感,觉得这人在暗暗讥讽她,岂会高兴。
见那人一番话不仅没能引得公主开心,反而隐隐有些不高兴,众人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生怕触怒了殿下。可一人两人噤声也就罢了,大家都这样做李碧筱更加恼怒,想要发火。
可就在此时,忽然听另一人说道:“奴没来过这处石窟,平素也不信佛从未去过寺庙,看不出这石窟里的画像石像好坏。不过奴的夫君曾与同僚吃酒,同僚平素崇信佛教,那一日也不知为何聊起,说这处石窟的佛像雕刻得好,那应当就是十分好吧。”
‘这叫甚底回答?根本与公主的问题对不上嘛!’众人均想着。但令她们惊讶的是,公主殿下竟然露出喜色,说道:“我也这般认为,你坐过来,咱们好生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