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里的东荒清晨，美的让人窒息。

飘撒雪花的天空，带着淡淡的灰色，如同舞台剧落幕的背景。

刹那间，恍惚地觉得，那种平平淡淡的色彩，好似与青城山的天空重合，在光和影编织的图像里，一道倩影浮现，美目顾盼，眼波流转。

窑洞里渐渐变亮，洞外天地交接的地方，光芒耀眼，把那些自天穹撒下的雪花照的莹莹生辉，带走了昨夜的凄凉。

天亮了……

可也就在这万物从梦中苏醒的时候，偏僻的寒窑里，凶恶的大汉持着利刃，向着已没有了声息的江小临而去，越来越近！

那个小小的身体就那么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动弹，那个心心念念想要寻觅梦中人的少年，停下了脚步。

在饱受饥寒之后，终于闭上疲惫的双眼，或许，他能在梦里，看见浮世的繁华。

这人间……

不过如此！

“别进去！”忽然，洞外妇人与小孩惊呼出声。

大汉握着刀的手停在半空，还没来得及反映什么，只见窑洞内突然狂风大作，飘雪呼啸。

一抹冷冽的剑光从洞外转瞬即至，磅礴的气势排山蹈海般向那持刀的大汉而去。

“锃！”

一把仙剑，就在转瞬即逝之间，插在左闪右躲狼狈跌倒的大汉脚下。

随后，一腰挂黄皮酒葫的老者踱步进入。

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离江小临而去的清河村庙祝——江若愚！

江若愚一进入窑洞，便看到正躺在草垛上，却一动不动的少年，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在忽明忽暗的光里，像是一只蜷缩着，受伤的猫。

虽然已有两年不曾见过，可江若愚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孙儿。

不在乎其它，向前轻踏一步，如同鬼魅般的到了江小临的身边，拉起手，搭在手腕上。

随即，江若愚的身子一僵。

又飞快的摸在江小临颈间的脉络上。

脸色沉痛到了极致。

双手微微的颤抖，一种浓浓的挫败感铺天盖地的席卷全身，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他的临儿吗？为何这般瘦小？他经历过什么？

那个每时每刻都笑着的孩子，为何一动不动？那个老是喜欢趴在他怀里的孩子，为何不叫爷爷？

窑洞之内，很静很静，烟火缭绕。

江若愚死死的抓着江小临的手，青筋凸显，泪眼朦胧。

之前的脉搏，已经清晰明了的告诉他：他的孙儿江小临，已经死了。

“小临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爷爷的，等清欢回来，我和她好好孝敬您！”

“爷爷也要三年吗？”

“不会有三年那么久，不会的。爷爷答应小临，就只有这么一次，以后会一直陪着小临的！”

“爷爷你可不许骗我！”

过往如同走马灯，一一在眼前闪过。

江若愚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过后开始仔细的整理起孙儿凌乱的头发。

“临儿！爷爷回来啦……”

虽然江小临只是他捡回来的，可是相依为命多年，他早已把这孩子当做了自己的亲生血脉。而且从小就江小临很乖巧，懂事的让人心疼。

因为他老是进山采药，不能时常不在家，所以孙儿在还没有灶台高的时候，就学会自己做饭。因为他喜欢喝酒，经常酩酊大醉，所以孙儿会偷偷的往酒里兑水，想让他少喝些。因为他时常制药，有时候会腰酸背痛，所以孙儿不知从何处学了一套推拿手法，就等着他休息的时候，帮他解乏。

他江若愚自认为对这孙儿有愧，虽然救了他的命，却从来不曾细心照料过。

可是孙儿从来都不曾抱怨，从来都是笑着的。

在他的苟延残喘的生命里，像极了一道带着希望光！

可是，这个乐观开朗，像是杂草般坚强的孩子，而今却是死了……

老泪纵横的江若愚轻轻的摸着江小临的脸蛋，缓缓站立起身。

“孩子，你别怕，爷爷这就让这些坏人给你偿命……”

一旁衣衫褴褛，狼狈异常的大汉听见这话，顿时亡魂大冒，自然清楚招惹上了不该招惹的人。

他小心翼翼的爬起，手脚并用，想要在那老者还未曾关注他之前悄悄的离开。

可是，就凭他这肉体凡胎，又如何能逃开江若愚的灵觉？

这人谋害他的临儿，实该被挫骨扬灰，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无尽怒火，冲天而起，回头再次看了看蜷缩成一团的孙儿，愤怒的江若愚，右手掐起剑诀，而后插在泥土里的仙剑就破空而起。

大汉还只听见噗嗤一声，只发觉自己后背与胸前一痛，低头下头，只见自己的胸口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温热的血液随着呼啸而过的仙剑，溅满一地残红。

大汉看着自己胸前的伤口，一双眼里写满了恐惧，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解脱神色。

“我们也只是想活呀！”大汉艰难的说道。

身体倒下，双目圆睁，带着不舍，一命呜呼。

守在门口的另外一人见此情景，吓的跌坐在地上，裤子中间因失禁的痕迹分外明显。

“你们怎么敢如此！”老者悲愤。

“他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你们怎么能下如此狠手呀！”

说着，冷冽的仙剑再转，遥指正失禁的另外一个元凶。

“求仙长大人饶命啊！我们也只是走投无路，被迫如此呀！”洞外的妇人们这时才跑到窑洞内，看着一人已经倒在血泊里，一人双目无神，跌坐在洞口。赶忙跪下，向江若愚求饶。

江若愚此刻怒发冲冠，哪里会理会，依旧手掐剑诀，微微一动。

仙剑再次化作一道残光。

“不！”一身痛彻心扉的呼喊。

跪地的妇人，飞扑到地上汉子的身上挡住，又听得“噗嗤！”一声，仙剑从两人身体上穿膛而过。

妇人嘴里鲜血喷涌，艰难的回头，看向依旧处在愤怒之中江若愚，许是明白，生死已不由自己做主，幽幽呢喃道。

“仙长大人！在这世道……不愿意饿死，就只得这样做啊！”

……

“我们想活！……我们的孩儿也要活！”

妇人气若游丝，颤抖的伸出手，轻抚身前汉子的发丝。

她只知道，他们想和孩儿一起活下去，即便再如何残忍，好歹能活下，不是吗？

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她也不忍心，也曾愤怒的痛斥自己的相公，也曾想到过死，一了百了。

可她还有孩儿啊，她可以死，难道孩儿也跟她一起死吗？

孩儿还未长大，还未好好的看看这世间的一切，还未曾幸福过。

他们什么也不懂，他们得活着！

那些无辜的生命要怨，就怨这天，怨这地，怨这炼狱世道，怨做娘亲的她。

不关她孩儿的事。

“仙长大人……一命抵一命可好，莫要……再牵连我们……的孩子！”

断断续续的说完，妇人的头抵在身前汉子的怀里，没了声息。

许是听见了洞窟里的叫喊声，两个稚童也跑进了里面。

其中一人，见着了鲜血喷涌，抱在一起的父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回头，望着呆滞着的另外一位妇人，哭喊道：“姨母，爹娘怎么了，他们怎么了？”

“娘！娘！爹怎么躺在哪里了！”妇人身旁的孩子，也摇着她的手臂问道。

见她半响不说话，也哭了起来。

洞中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孩子的哭叫声不绝。

江若愚手中剑诀没有再变换，仙剑在半空中停住，发出冷冽的光芒，使得洞窟里的氛围显出几分诡异。

良久，仙剑终是未曾刺下，在空中盘旋一阵后，回到了江若愚的手中。

收了剑，有些落寞的坐到江小临的身旁，却不经意间，发现孙儿的左手攥的很紧，好奇的打开，只见是一块石片跌出，上面歪歪曲曲的刻着两个字：“清欢……”

江若愚心中狠狠一震，原来，孙儿到死，还念着苏家的那个小丫头。

像是发现自己还能为孙儿做上最后一件事，江若愚怜惜的抱起江小临，踩着血泥，缓缓走出窑洞……

“临儿，爷爷这就带你去青城！”

仙剑自剑鞘中冲天而起，带着爷孙二人，化为一道流光飞上天穹，向西而去。

*******仙剑之上********

江若愚悔恨万分，当初为何要离开临儿？为何不带着他一起？

明明知道这世道纷乱，却是留着临儿一个人等着……

天才晓得，他回到翠屏山下，见着昔日幽静的村庄化为断壁残垣，一地飘零的时候，心里是如何的懊恼，那一刻，好似被万箭穿心……

他寻遍村子，最终见到了那座新坟，坟前立着一块木碑，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正是临儿的笔记！

他庆幸孙儿未曾遭劫，小临他，尚在人间！

他了解孙儿的倔强，未曾留在村子里等他，就一定会去青城！因为那里，有着他朝思暮想的苏家女儿。一路向西追寻，又以秘术探查蛛丝马迹。

终于在前些日子有了消息，天才知晓，当他找到临儿踪迹的那刻，是如何的欣喜。

可未曾想过，再次相见，见着的，却是具尸首。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里，临儿是否在呼唤自己，孤苦无倚的他，心底是如何悲凉！

临儿这一路都是向西而行，想要寻苏家女儿。

爷爷这就遂了你的心愿，带你到青城去。

找到那孩子，质问一句。

********

在江若愚悔恨万分，心神不宁之时，却未曾发现，怀中的江小临正开始一场异变。

在他右腕古怪印记四周，有细密诡异的红色符文，像墨迹一般，由内二外，随着手臂游走，最后遍布全身。

细密的符文，像是血迹，烙印在江小临的身上。

在虚空里，好似有冥冥之中的轻吟。

“魂归来兮！何以四方。”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

“魂乎归来！无南无北。”

“魄兮归来！彼皆习之。”

“魄乎归来！乐不可言。”

“归来兮！魂魄归来兮……”

在漫漫虚空里，不知名的经幡晃动，有金铃之音作响，传出阵阵梵唱，字字偈语。

在江小临衣服掩盖之处，红色篆文变得鲜亮无比，如同泛着水光，更似道道血痕，其间光彩流动，行遍全身。

鲜红的光彩被肉身吸收，再次暗淡下来。

“魂归来兮！”

篆文再亮起，又再暗淡。

如此往复。

不知过了多久，幽红篆文如潮水一般，退入右腕间的印记，消失不见。

江小临的心开始跳动。

“咚！咚！”

初时，许久才跳动一下。

之后，越跳越快。

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绚丽的光彩，又到了那青丘石殿，穹顶上的璀璨星河熠熠生辉，女性石像化作了真正的神祇，右手微动，一道露珠般的晶莹水滴，落在了他的眉间，殿内有珍禽异兽化作人的模样在跪拜，还有身着白衣的倩影在星光里舞动。

小小的瘦瘦的身子渐渐有了些力量，感觉很是温暖。

食指微动，眼睛吃力的睁开。

入眼的是一片的蔚蓝。

江小临，醒来了！

伸出手，再次感受到了熟悉的胡须。

轻轻唤了声。

“爷爷！”

江若愚一个激灵，气机不稳，仙剑随之不稳，自空中落下。

他不敢相信。

可怀里的本没有生机的孩子，却把一双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睁得的那么大。

临儿活啦！

江若愚稳住心神，一手搂着江小临，一手重新挽了个剑诀，仙剑重新得以控制，再次托起两人的身躯升起。

“临儿！快让爷爷看看。”

万分惊喜，姜若愚抱起江小临，把他举过头顶。

在万丈高空里，刚刚醒来的江小临，这才发现，爷爷脚下踩着把仙剑，地上的事物如同蚂蚁一般，身侧有着一团团的白云，后方依稀可见茂密深林，万丈山峦。

周身的风，吹乱了衣襟，却不觉的寒冷。

“啊！好高呀，爷爷我们这是去那？”

江小临半是惊恐，半是欣喜，笑着说道。

看着孙儿复生，江若愚也不想其它，欣慰的大笑道。

“哈哈哈，临儿，爷爷带你去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