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揽月阁前，那平乐公主换了宫女的衣服，穿着那日见过的藕粉罗裙，正坐在阶上。天边挂着红霞，她身边坐着她的婢女，她的婢女绣着荷包，而她似乎是在看书。

她将书举高了些，一只手揉了揉眼，我才瞧见她看的是《封神榜》。

我终于开口：“平乐公主。”

那公主朝我看来，放下手中的书走了几步，看清了我的模样之后，她双肩一怂，像个兔子一样向后跳了一步。

这公主次次见我，没有一次是不怕的。

我看着她的样子，起了玩心。

“公主可知道柔嘉起了疹子，明日的及笄礼怕是办不成了。”

“真的吗？”

她闻言扬起眉睁大了眼，嘴唇微张，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这公主真是个会演的，若不是我盯着她的眼睛，捕捉到她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惊慌，我倒真信了她。

“不知公主今日为何做宫女打扮？”

她只愣了一瞬，神色如常答道：“世子何出此言？”

我有意打破她的伪装，慢条斯理地说：“今日公主穿着怪异，出了摘星阁，而后柔嘉就发了疹子，这两者之间...”

我的话没有说完，她的脸上已经挂上了眼泪，她整个小脸都涨的红了，愤恨又不甘地看着我。

我本是想逗逗她，却将她惹哭了，我从没这样后悔过，也从没这样心疼过。

还不等我开口解释，我就听着她咬牙切齿道：“世子就将我押了去见父皇吧，反正淑妃视我母妃兄长为眼中钉，就算我不做，她也能随便找了理由发落我们。”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压抑，恨不得掐死之前咄咄逼人的自己，自己明知她的伤心事，还这样戏弄她，当真是该死。

我强忍了替她抹泪的冲动，想着逗她开心。

世人都道宁世子江淮业出口成章，才智过人，如今的我却词穷了。

我的视线却落在她紧紧攥着的小手上，忽然没头脑地来了一句：“你看过《西游记》没有，比《封神榜》要好看。”

这下她可傻了，她不答话，倒是目光探究地看着我。

她终于没再落泪，我心里轻松了些，魔怔地拿手搭上她的肩：“明日我送你一本《西游记》。”

说完我便落荒而逃，不敢去看她的脸，我这般口不择言，她该是把我当成心智失常了。

第二日，我便送了《西游记》去揽月阁。

再后来我是真的魔怔了，送了《西游记》不够，我在王府里瞧见什么好的，都能让我想起她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我都想给她留一份，巴巴地送去揽月阁。

母亲知道了我的心思，问我是送东西给哪位姑娘？我答，是揽月阁的平乐公主。

母亲想了一会，才想起平乐公主是齐妃的女儿，皇上的五公主。

我知母亲不会同意我与平乐往来，好在我早就想了说辞。

那时骠骑将军陆远厉已不在父王阵营，与父王对立，我便劝道：“齐妃当初如何独占盛宠，平乐的称号是怎么得来的，母妃难道忘了？只要齐妃能顺着些皇上，就有复宠的可能，齐妃复宠，淑妃就不会好过。父王既发现了陆远厉的狼子野心，与他决裂，若有人能在后宫与淑妃掣肘也是好的。”

齐妃能不能顺着皇上再次复宠，我是不知，只要这话能让母亲多待见一些平乐就好。

我没想的是，没过多久，平乐就恢复了往日的荣宠，只是齐妃却不再了。

母妃和父王看重平乐，我接近平乐合了他们的意，实则是为自己的私心。

我不喜柔嘉矫揉造作，表里不一，我知平乐也是人前人后两副样子，柔嘉却完全不能与她相提并论。

人前她怯懦怕事人后她胆大狡黠，我却极喜她的性子，觉得她可爱万分。

她的心思柔软却有棱角，生性善良又带了锋芒。

平乐随了齐妃的好相貌，年岁渐长，才貌更加出挑，还未及笄，楚黎平乐公主的美名就传遍了中原。

我早就挖空了心思，想让她进宁王府的门，我想一直将她护在麾下，金屋藏娇，不让旁人瞧看她的好。

人说天命难违，我不信，到头来我百般设计，却落得一场空。

大周安阳公主来楚黎联姻的消息，比我向皇上求旨赐婚来得更快。

圣旨越过我直接送去了宁王府，母亲替我接下了。

母亲劝我，于我而言，娶安阳公主比娶平乐更有助力，若我真心喜欢平乐，等我继承皇位后，再把她送进后宫，封个仅次于皇后的贵妃，日日宠着就是了。

母亲不会明白的，她不了解阿妩，阿妩是绝不会愿意的。

我也不愿意。

我想进宫去找阿妩，告诉她我不愿娶安阳公主。母亲拦住了我，将我拖去了父亲的灵位前，她以死相逼，若我在成亲前去找了阿妩，她就自刎在我面前。

皇位于我，本就是可有可无，父亲的遗志，母亲的期许却把我死死钉在了龙椅上，没有愿不愿意，只有不得不为。

我闷在王府数日，宽解自己，建宁还未出嫁，自然轮不到阿妩，我娶了安阳公主，登了皇位，寻个由头废了后位，再接阿妩入宫便是。

我知阿妩也会为此事发愁，我便托人将我寻来的珊瑚手钏送去了揽月阁。

何以表劳思，东海珊瑚枝。她能明白我的意思。

小厮刚出了宁王府，皇宫内传来平乐公主去大周联姻的消息。

听完这消息，我心底发笑，先不说平乐上头还有个建宁没有出阁，就以皇上对平乐的宠爱，这联姻的事是绝轮不到阿妩的。

我被锁在祠堂多日，食难下咽，寝难安，才想通了些，不再心事郁结，母亲就来了。

她是来放我出去的，她不怕我去找阿妩了。

母亲说以前没发现平乐公主是个有魄力的，自知不能做你正妻，便自己请命去大周联姻了，倒是成全了建宁和卫烨。

皇上也已经答应了，吉日都定了下来。

我脑子一下空白，阿妩去大周了，她不要我了，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慌乱中站起身来，想去揽月阁里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没走几步，我好像被门绊了一下，又好像连门都没跨出，意识混乱之间我倒在了冰凉的地上。

我好像躺在床上，有人在旁伺候我喝药，我还听见大夫的声音。

世子这是多日不曾进食，身体亏空，一定要好好养着。

我好像一会又进了揽月阁里，阿妩生了我的气，我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要拉她一起去找皇上。

阿妩流了好多泪，我想替她擦擦，却摸不到她的脸，我向她保证，我说阿妩，我再不惹你生气了。阿妩说好，说她也不去联姻了，我们都好好的。

我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可是她的脸又隐去不见了。不知怎么，天色又暗下来，我又站在了揽月阁前，阿妩她靠在阁楼的窗边，呆呆瞧着月亮。

我走过去问她，我说阿妩在瞧什么？

阿妩说，我在等淮业，我明日就要走了，他怎么还不来啊。

明日就要走了？走去哪里？我看着她托着腮，泪顺着眼角流下来。

阿妩说，我不会跟他闹脾气的，不会逼着他带我走，他怎么就不愿来看看我最后一眼。

我急了，我说我就是淮业！我就站在你面前啊！阿妩却根本听不见，她又喃喃着说，算了算了，卫烨已经答应了我，无论如何都会站在淮业一边，淮业就好好守着楚黎吧，别管我了。

她果然还是要去联姻！我想去拉她，告诉她不许去！眼前的阿妩又一点点变得透明，再看不见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宁王府，我瞧见昭苏道上叠了长长的红锦，百姓立于两侧跪拜，我听见百姓叩首齐声道：平乐公主千岁千千岁。身旁的小厮说着，我本以为这平乐公主十有八九得进宁王府，没想到这一转眼就出嫁了。

什么？！

我睁开眼，光亮灼眼，我胡乱拉扯了一个站在床边的小厮，我问他平乐公主在哪儿。

那小厮没想到我醒了，被我吓了一跳，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倒是他旁的人说，平乐公主出嫁已有两日了，公主的仪仗都该出楚黎了。

我赶紧下了床，扶着床栏头晕了好一会，胡乱穿上鞋，外袍来不及穿，披着中衣就跑了出去。

业儿！是母亲的声音。

我双手按住母亲的肩，我问她，母亲，她们都说平乐已经出了楚黎了，是不是真的？

母亲没有说话，眉头却皱了起来。

我已知道了答案，我要找匹快马去接阿妩回来。

还未来得及转身，我就听见了珠玉碎裂之声，我的母亲，一把扯下了她头上的步摇狠狠摔在了地上。

江淮业！你敢出宁王府，我就如此步摇一般，死在你眼前！

其实我知道，就算我真的追上了阿妩，我也带不回她。

我开始小心布局，同那安阳公主相敬如宾，为了能让大周皇帝放心，我甚至容忍了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孩子，做这楚国的公主。

后来，我终于见到了阿妩，我能带走她了。

她却不愿意。

白术告诉我，大周皇帝待阿妩如何如何好，我好像已经失去她了。

楚国皇位是我父亲的执念，他将这个执念交付给我，却从没问我的意思。

我的执念又是什么，我的执念，只有一个江重锦。

她不喜欢我了，这不重要，她有了姬珩的孩子，这也不重要。

我要带她走，和她一起过她想过的生活。

卫烨说，皇上三思，如今并不是出兵最佳时机。

我没听。

也听不进去了。

阿妩她和姬珩有了孩子，她为了他竟然愿意再回那个深宫去。

我再不去接她，真的再也找不回她了。

寒剑穿透我心脏那刻，我终于在她脸上看到了心疼。

她喊我淮业。

好久没听她喊我淮业了，我知道她一直在生我气，一直连着姓喊我江淮业。

她失控哭喊，抱着我，我才感觉以前那个阿妩回来了。

阿妩别哭啊，没事的。

一点都不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