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和殴打的次数一直在往上增，疼到极限之后，次数已经没有意义。妥协的念头更是不止一次在他脑海中闪过，甚至在他们刚刚举起拳头的时候就想到过了妥协，想到了向他们坦诚一切的存在。

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装着冷饭菜小锡盘和装着清汤的瓷碗从铁门的缝隙递进来。但这分量不足以支撑一个人一天的消耗，大多数时间里，魏大云都觉得嘴巴黏黏的，耳朵嗡嗡作响。

“意志”这种东西是只能感觉到的，它是没有实体的。魏大云在反复的折磨之中恍惚发现，他能看到意志的存在，那是一种细小的像流水一样的丝线，而这种丝线，正在慢慢的从他身体里抽离。

后来，殴打的次数没那么频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止境的审问，威胁。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轮番上阵。如果魏大云的答复不能让他们满意，或者说不是他们想要的回答，那么他们会毫不留情的侮辱他，用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辱骂他，强迫他唱歌跳舞，扒了他的衣服，又或者提着粪尿泼在他的身上。

这种时候，肉体上的疼痛已经无关紧要了，相比之下，他们更希望的是摧毁魏大云的辩证的思维，让他升不起拒绝的念头。他们不会浪费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他们持续的保持着高压的环境，费尽心机制造陷阱，让他出错。他们企图从他的言语中找到可以攻击的漏洞，每一步都穷追猛打。

直到魏大云的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已经语无伦次了。他们又会换一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人，用着温柔的语气询问他是否已经放弃了生存的权利，劝说他放弃徒劳的抵抗，把背后的人供出来。

这种絮絮叨叨的声音远比殴打更让人觉得崩溃，魏大云不止一次想把所有的事全盘托出。

“我会坦诚的，但不是现在。我还可以再撑一会，也许是两拳，也许是三棍，再撑一会，等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就把一切都说出去。”

靠着这种微末的自我暗示，他撑过了一次次又一次的毒打。

有时候，被打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有没有，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儿时的梦想，死去的双亲，严厉的师傅，苛刻的训练环境，冷血的刺客生涯。

这些东西都犹如幻灯片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一度让他误认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沉重的闸门又一次被打开，强光照进来有些刺眼，魏大云用手遮着眼帘，朝门口看过去。

少年消瘦的身影走到他身边，蹲下来。

“我现在心情很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斯文地挽起袖子。

“你待会别说那么早，让我把气消了先。”

随后，他扬起手，嘴角上扬。

魏大云心想，“笑起来真好看。”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啪

……

沉闷的掌掴声逐渐平息，荀彧掏出一条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的血迹。

从他温文儒雅的动作上看，很难想象前一刻这人曾抡起巴掌，连续扇了十多个耳光。

魏大云匍匐在茅草铺上，身体不停的抽搐。

“从哪里来？”

四个字后，是漫长的寂静。

荀彧转过身，朝门外站着的护卫说了几句，护卫转身离开，片刻，拿了纸笔一路小跑回来。

他接过纸笔，放在魏大云面前。

“从哪里来？”

依旧是简短的四个字。

荀彧拍了拍茅草铺上的灰尘，坐在魏大云旁边。

“从哪里来？”

气氛安静而诡异，魏大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

“从哪里来？”

“范阳”

荀彧点了点头，指着他面前的纸笔，“我知道你们暗影楼行事隐蔽，你也不会知道太多人，把你认识的所有人，以及他们的职位写下来。”

“不写。”

“你知不知道阴阳家有一种叫封眠咒印的法术？”

魏大云身躯一震，眼眶逐渐攀满了恐惧的情绪。

“你信不信我会？”

魏大云怔怔地看着他，咽了一口口水，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扔掉一些什么，但终究是没有办到。

少年的声音低沉，化作一道道梵音，传进了他心里。

这天下都是恶人…我要活着…

无数的眼神看着他，这些眼神中有来自父母的期盼，来自师傅的苛刻，来自对手的哀求…然后这些眼神化作了无法挣扎的血海，伴随着无数人哀怨的哭泣与疯狂的呐喊，无数撕心裂肺的歇斯底里在他脑海里盘旋。

这是地狱的模样吗？

魏大院绝望的嚎叫，到处都是不该有的声音。

三十年前，范阳的一位富商家里，一个男婴出生了。

富商为他取名魏大云。

孩子天资聪颖，很小便开始读书写字，从书中，他见识到了很多东西，其中他最喜欢的是江湖话本里惩恶扬善的大侠。

日子一直过得很幸福，直到六岁那年。

一场持续了整年的干旱，摧毁了范阳的社会体系。

没有粮食的流民冲进了城里，摧毁了大户人家的围墙，冲进了粮仓里。

富商夫妇在那一场冲击中死去。

而他，在随后的日子里，亦成为了流民的一员。

他成为暗影刺客的理由好像很简单。

人说话要算数啊。

那是他八岁那一年。

已经饿了好几天了，当时他心里就在想，这时候谁给他一碗饭吃，给他干上一辈子活也行啊。

一名蒙着脸的人出现在他眼前。

他的刺客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逐渐的，他忘记小时候看的书，忘记了惩恶扬善的大侠。

这些年来他见过很多人，很多喜欢把理想和底线挂在嘴边的人。

大家都喜欢谈理想谈底线，但问题是。

肚子都吃不饱的人，怎么谈理想和底线。

说句难听的，没见过钱的人，一笔不需要很大的钱就可以让他双膝跪地，他跪的不是钱，跪的是没有钱的人生。

当刺客挺好的，起码不会饿死。

可我不喜欢当刺客啊！

人生就是一场噩梦。

曾试过努力挣扎。

但透露出一丝光线的那个地方，终究还是缝合了起来。

魏大云奇怪的笑了很久，笑着笑着，轻轻呜咽起来。

他轻笑呜咽着。

他隐隐作泣轻笑着。

呜咽间，空白的纸上多了两个名字。

荀彧看了一眼，把纸收进怀里。

“你的梦想是什么？”

“梦想？”

魏大云含泪大笑，“我的梦想是成为英雄。”

荀彧掏出一枚丹药，塞进他嘴里。

“回范阳，每个月找我拿解药同时汇报暗影楼的动向，三年后，我还你自由。”

说完这句，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要成为英雄，就不应该放弃梦想。”

这句话传过来时，魏大云抬起头，视线里已经没有了少年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