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清晨还算凉爽,尤其是御花园,花草树木颇为茂盛,红烟绿雾,美不胜收,不时有宫人来回走动,为各种娇贵的花草浇水灌溉或者修剪枝丫,偶尔一阵微风吹来,仿佛浑身的毛孔都要张开来,呼吸这难得的清凉气息。
御花园荷花池旁,风轻絮正坐在秋千上,却未让宫人摇起秋千,只是晃动着双腿,百无聊赖地低头扯着手中芙蓉花的花瓣,微风卷起她裙摆的轻纱,她却恍若未觉,心思早已不知飞到了哪里。
萧煜宁从远处走来,一眼就看见了秋千上风轻絮瘦小的身影,那娇憨的神态,以及肆无忌惮晃着的双腿,都还是他记忆里的模样,仿佛一切都定格在他认识她那年,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萧煜宁胸口蔓延。
萧煜宁恍然察觉,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这样看过她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风轻絮虽然还在他身边,但他的生活却渐渐远离了她。她永远都定格在了八岁的样子,但是他却在不断长大,于是两个人虽然朝夕相见,却似乎渐行渐远。
萧煜宁永远都记得初认识她那年,她也是这样坐在秋千上,晃着双腿,低头扯着手中的花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他好奇地上前询问,她却骗他吃下了她手里的花,那花看起来美艳娇嫩,吃到嘴里却苦涩难当,苦得他眉眼都皱到了一起,可是风轻絮却得意地开怀大笑,最后笑得几乎从秋千上跌了下来。
他从来没见过那么明媚的笑容,只觉得整个花园似乎都被照亮了。
他身边的女子,上至皇后,下至官家女子,个个都是含蓄温婉的,哪怕活泼点的姑娘,也是笑得极有分寸,面对他时,仿佛所有女子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是一样的。
他厌烦记住身边流水一样的人物,但却在风轻絮肆无忌惮大笑的瞬间记住了她。
“你是谁?”萧煜宁忍不住开口问道。
然而她却如风一般跑开了,只留下空荡荡的秋千在空中摇晃,还有她带着笑的回声:“我叫阿絮。”
阿絮。
风轻絮。
那是他第一次栽在她手里,却期待着下一次的相遇。
他后来从母后的口中得知,她是梦回城城主义女,也是梦回城副城主、享誉天下的智者林若虚的唯一弟子,天资聪颖,能谋善断,更是难得的武学奇才,林若虚更是将其当做接班人来培养,传以不少武学秘术,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
他懵懵懂懂地听着母后对她的夸赞,看着母后眼中掩不住的对她的欣赏,只觉得那小小的人儿在自己心底的烙印又深了些,她狡黠的笑容在他脑海里徐徐绽放,明媚如春。
萧煜宁也永远都记得那年她嫁给他时的样子,十岁的他已经学会如父皇一般板着脸,不苟言笑,但是他的心是雀跃的。
他看着她头覆红纱,缓步朝他走来,红纱下,她乌发间的太子妃冠隐约可见,巧夺天工,精致绝伦,那冠上有他亲自为她选的明珠与宝石,颗颗价值千金。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伸出手去牵她时,心里竟有些紧张,仓促间,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掌心,有些许的疼,但是他还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皮肤却很细很软。
彼时他年纪尚小,不懂什么为情爱,但是他却明白,以后她就是他的太子妃了,他多了一个人的陪伴,他们会像父皇母后那样白头偕老。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她的盖头,想看看自己的小新娘。
盖头下的她素颜如玉,光华璀璨的太子妃冠下,她幼嫩的脸洁白得像盛夏里最美的白荷花,她仰起头看他,双眸幽黑如子夜,她朝他微微地笑,露出了细碎洁白的米牙,她的笑容虽不似以前那样肆无忌惮,但也单纯可爱,让他忍不住也跟着傻笑了起来。
萧煜宁回想着,不禁唇角也微微上扬,一股暖流满溢胸膛,再看不远处仍在轻轻晃腿的风轻絮,他狡黠一笑,突然想恶作剧一番。
风轻絮仍毫无知觉地低头扯着花瓣,萧煜宁悄无声息地绕到她的身后,猛地一把抱住了她,唇边是恶作剧得逞的笑意。
风轻絮果然如他所料般尖声惊叫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手脚不断挥舞,显然受到了巨大惊吓。
萧煜宁紧紧箍住她,在她耳边轻声笑道:“阿絮,是我……”
“啊——啊——”
风轻絮仍然在放声尖叫,挣扎的力气丝毫没有减弱,脸上汗珠不停滚落。
萧煜宁见她如此剧烈挣扎,怕她伤到自己,忙安慰道:“阿絮,阿絮,你看看,是我,阿宁……”
风轻絮的尖叫和挣扎依然没有停止,她的行为显然已经不受控制。
萧煜宁这才察觉不对劲,低头看去,却见怀里的风轻絮眼神涣散,面色苍白,神情惶恐不安,仿佛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中。
萧煜宁也开始慌了,连忙用力抱紧她,不住地轻声安慰:“阿絮不怕,阿絮不怕,阿宁在这里……”
周围的宫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闻声都赶了过来,萧煜宁急急喝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请太医!”
几个宫人应声后忙不迭往太医院跑去。
这时,一把清朗的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
萧煜宁抬头,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立在自己面前,那是一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面如秋月,丰神俊朗,他背着光站在那里,被旭日暖芒勾勒出的轮廓颇有几分仙人之姿,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萧煜宁与他怀里的人。
萧煜宁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赵王世子萧逸庭,于是忙叫道:“逸庭,快救救阿絮,她受到了惊吓!”
萧逸庭神色一凛,忙俯下身,伸手如电,一把抓住风轻絮的手腕,指尖灵敏地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
萧逸庭不知道使了什么样的手法,风轻絮再如何挣扎都挣不脱他的手指。
片刻之后,萧逸庭迅速点了风轻絮身上的几处穴位,风轻絮整个身体僵直坐起,脱离了萧煜宁的怀抱,她不再挣扎但却仍尖叫不止。
萧逸庭对剩余的几个宫人吩咐道:“你们几个去远处守着,不要让其他人靠近。”
说着,萧逸庭取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在风轻絮的头上连刺了几个穴位,她的尖叫声这才慢慢低了下来,直至渐渐安静,不再发出声音。
风轻絮双目紧闭,呼吸渐缓,身体微微颤动,显然已经好了许多。
萧煜宁默默在一旁看着萧逸庭熟练的切脉施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阵阵自责,忍不住想出口询问萧逸庭,萧逸庭却轻轻一摆手,示意他暂不出声。
萧逸庭一直观察着风轻絮的神色,约莫等待了约半盏茶的时间,见风轻絮已经平静下来,才除了针,开口轻唤:“太子妃……”
风轻絮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眼前有人影晃动,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眼前人,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视野不再晕眩,模糊中只见眼前人华衣金冠,眉目如画,隐约是那熟悉的脸庞在朝她微微地笑着。
“阿宁……”风轻絮干涩地开口,忍不住困倦,伸出手便朝眼前人的怀里倒去。
萧逸庭吓了一跳,然而风轻絮细瘦的胳膊却已牢牢抱住他的腰,昏睡过去。
萧逸庭忙抬起胳膊,身躯僵硬,不敢触碰风轻絮,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眼角的余光不自觉地偷偷看向萧煜宁,他已经明显感受到了萧煜宁身上传来的冰冷气息。
堂堂太子妃,居然当着太子的面抱住了别的男人……若不是风轻絮此时混沌未醒,方才她又是叫着萧煜宁的名字,只怕他就要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了。
但是哪怕是认错人,这种情形也是寻常男人难以忍受的,更何况还是高高在上的天元朝太子殿下。
眼见萧煜宁的脸色渐渐铁青,萧逸庭只得尴尬地笑着:“殿下放心,太子妃已无大碍,只是方才受了刺激,太累了才睡了过去,很快就会转醒……”
萧煜宁不发一语,伸手去拉风轻絮,谁知风轻絮却将萧逸庭抱得紧紧的,萧煜宁一拉之下,竟然没有拉开。
萧逸庭一看,更为尴尬,想伸手去帮萧煜宁,却又不敢触碰风轻絮。
还好方才所有宫人都已经被他支开,若是被别人看见堂堂太子妃竟倒在他赵王世子萧逸庭的怀里,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萧煜宁沉着脸,手指用力,一点点掰开风轻絮的手,将她拉离萧逸庭的怀抱。
风轻絮的身躯那般瘦小而脆弱,仿佛一碰就会碎掉,轻得似乎没有重量,萧煜宁小心地将风轻絮抱起,快步朝东宫走去。
萧逸庭连忙颠颠地跟上,顾不得尴尬,在萧煜宁身后不停地解释:“殿下,这可不能怪我,太子妃只是把我当成了你……”
“闭嘴。”萧煜宁头也不回。
萧逸庭自然知道萧煜宁动了怒,从小到大,萧煜宁都是温润如玉,喜怒不形于色,很少有事情能让他动气,如今他这副模样,显而易见,风轻絮在他心里有多重要。
可是萧逸庭实在觉得冤枉:“殿下,你也看见了,我可是救了太子妃,你不能恩将仇报……”
“我只是在可怜你。”萧煜宁脚步未停,只是瞥了萧逸庭一眼。
“为什么?”萧逸庭觉得有点懵。
萧煜宁“哼”了一声,懒得回答,大步走回东宫。
萧逸庭不死心,紧紧跟在萧煜宁后面,一副不问出结果不罢休的样子。
一见萧煜宁来到景和殿,蔷薇等人急忙迎了上来行礼,却见萧煜宁怀里抱着昏睡的风轻絮,都吓了一跳,急问道:“太子殿下,太子妃这是怎么了?”
萧煜宁并未回答,径直朝内殿走去,身后的萧逸庭见状,咳嗽一声道:“你们太子妃中暑了,快去打些热水来给她擦擦汗,再灌些温水下去。”
蔷薇等人一愣,她们素知风轻絮最是怕冷,连盛夏都不着单衣,怎么会中暑?
但她们又见萧逸庭是萧煜宁身边的人,虽觉得此人甚是面生,可看他衣着华贵,定也非寻常之辈,况且萧煜宁也不曾反驳,那么他说的话自然可信,思及此,蔷薇便连忙吩咐白兰、杜鹃去准备,自己与红樱一起在萧煜宁身边伺候着。
萧煜宁走进内殿时,蔷薇与红樱早快一步铺好了床被,他小心翼翼地将风轻絮放在松软的床上,并亲自为风轻絮盖好薄被。
萧逸庭留在外殿,此时急的直跳脚,来来回回不停地踱步。萧煜宁却懒得管他,只是看着风轻絮脆弱的面容,轻轻握着她的手。
风轻絮的手还是那么小,似乎只有他的掌心那么大,他温暖的指可以轻而易举地包裹住她整个手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萧煜宁的心才安定下来,静静凝视着她。
她的脸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他甚至可以看见她脸上的根根绒毛,她的五官还未长开,细细的眉眼,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唇,永远停留在八岁的样子。可是萧煜宁知道她这副永远长不大的身躯一直以来遭受着什么样的痛苦,他心疼,却又无能为力。
只是他不明白,他只不过吓了她一下,为什么她今天的反应如此强烈。她一直都是聪明而无畏的,他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态,难道她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萧逸庭在外殿踱来踱去,他的好奇心非同常人,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就必须探听清楚。他不明白,为什么萧煜宁要可怜他,他救了风轻絮,不是应该被感谢吗?
他耐心地等着,一看见萧煜宁出来,一把便抓住他,笑嘻嘻地道:“殿下,你必须得说清楚,为什么可怜我?”
萧煜宁本不想理会他,但是一想到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便道:“你真的想知道吗?”
萧逸庭急忙道:“当然!”
“因为阿絮除了我,谁也不让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