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季稍有些漫长,彼岸叶迟迟未见落下,零星倒是可见有几株花茎蜷缩着冒了出来。
接下来,又将是新一季的彼岸花季了,总归期盼着它能轰轰烈烈地盛开来。
掐指一算,陆珠莎到常府已然快七十年了。
陆珠莎笑看着对坐的九哥,笑道:“九哥,你瞧我这满院的彼岸花种得可好?”
陆毕城歪头从窗外看了出去,瞧着那院子里欣欣向荣的一片光景,满面欣慰,笑说:“这本就是你的花么,你在哪儿,它定然在哪儿开得极好。我倒是瞧着咱们陆府周边,已见一片颓色来了。看样子,古语有云,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真是没说错!”
“呀!”陆珠莎瞟了他一眼,嗔道,“这红豆奶皮想是不该给你用才是!”
“我们少夫人现下说是这般说,据闻今日有庆功宴,陆府九公子会来,昨夜都没睡好觉呢!起了个大早,就在熬奶皮做奶酪了,哪里舍得不给九公子用呀!”文嬷嬷笑道。
“文嬷嬷,多嘴!”陆珠莎嗔笑着望向文嬷嬷,调侃道,“你那小厨房土灶上煨着的参汤可是够火候了呀?”
“呀!我差点给忘了!”文嬷嬷一拍脑袋,立即出门朝小厨房奔去了。
“文嬷嬷可是能信之人?”陆毕城低声问陆珠莎。
“嗯,可信。”陆珠莎点头道。
“想也是不错之人,瞧面相便是极好。”
“他原是常子锡的乳娘,自我嫁入府,这些年对我很不错,如今我身边……也就只有她了。”说着陆珠莎一嗔,“九哥,今日你一定得喝碗参汤才行。”
“等会儿还有庆功宴呢,你是要在这儿就给我喂饱了不成?”陆毕城调笑道。
“就是念你待会儿要喝酒,先让你垫饱肚子呢!既说到这儿,对了,前些年我与文嬷嬷一同修订了本食册,她向来擅长辛辣之食,我则擅长点心甜饮,正好凑在一块儿。编了好几十年呢,各项吃食均有记录。除此之外,食册里还记载着酿酒,磨豆腐,生豆芽等等。改日待我摘抄一份送与陆府,将来啊,我要留给九嫂用!”
“你九嫂啊,指不定还在哪儿滚塘泥呢!”
“胡说,去岁母亲就在帮你相着呢。”
陆毕城眸色一暗,敛了笑,道:“蕊儿,只是这才半载有余,你怎的瘦了这许多。那一日,我们本该不让你回常府才是,我也是伤心糊涂了,就这般让你跟着常子锡回来……”
“九哥,你现在是威风凛凛打了胜仗的将军了,怎可这般糊涂。这儿是我的家,我当然要回来才是啊。”
“小时候,你老是揪着我的衣襟不管不顾的抹眼泪,我当时就在想,这个讨人嫌的小姑娘何时能长大呀,长大了懂事了就好了……”陆毕城笑了笑,继续道,“其实,长大,才是最为残忍。现在想来,九哥宁愿你永远长不大,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多好!”
“嘁!九哥自己不也长大了么?”陆珠莎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都得长大,不是么。”
“九哥,你可还好?”
陆毕城噘着嘴轻轻的点了点头:“我好着呢,父亲现下宝刀未老,还能在任上好几百年,我乐得轻松,做个闲散的少将,管管灵山那一带。多好!”
“那灵山是全归陆府所有么?”
“哪有这般容易,前些日子一直忙着剿杀宋惟,现下还没来得及谈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夫君常将军呀,对于土地,他可是寸土必争的。再说那是灵山,原就多少人趋之若鹜。”
“现下是你一人在留守么?”
“不止我,还有包罗子。常子锡当真是个猴精儿,这许多人他不派遣,派了个最难伺候的包罗子!”陆毕城扶了扶额,笑道,“我一瞧见他我就怵,成天板着一张脸,油盐不进,实在没法子。他倒是适合到九重门内做阎王爷去……”
“瞎说!那九重门本是陆府管辖之地,出了一个宋惟你还不嫌够呐,你还想着要常军的包罗子去管辖么。”说到这儿,陆珠莎的心不由得一咯噔,道,“那王平,可是在九重门内就跟着宋惟的?”
陆毕城眸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我知你想说甚,王平本与宋惟毫不相干,因着那一场怨灵之乱搅合在一块儿的……”
“那王平横竖皆在九重门内任职……九哥,我看你时下要重整军纲军纪了才是。”
“你出生之前,陆常两家局势本就紧张,军队里有一两个细作难免,再说近一千年以来忘川两岸一直未开过战,倒也没造成什么实在的损失。”
陆珠莎顿了顿,她几乎脱口而出问九哥,那么,那一场怨灵之乱呢,不算损失么。
她料想得到九哥的答案,如同文嬷嬷说的,将军即便有滔天的野心,对这天地间的生灵他是断不会伤害的,要不他费了这般周折去灭那宋惟,就毫无意义了。
是不是这天下的人儿,都比自己要更信任他呢……
恍神间,听见九哥问:“常子锡,他对你可还好?”
“好着呢,能不好么。”
“嗯,算他有眼光!”
“他若眼光不好,至于能调教出那样一个蒋广么?”陆珠莎不由腹诽道。
陆毕城到底饮了一碗参汤才离去,从头至尾,他未提过一句丹儿,也未问过一句关于孩子的话语来。
临出门时,只反复叮嘱道:“蕊儿,若是想家了,回去便是。若要来接,传个口信便可,千山万水我都亲自来接。”
只是,很多年后,她到底辜负了九哥的一番叮咛。
……
陆珠莎瞧着穿过回廊迎面而来的霜夫人,顿了顿足,恨不得折返回自己院里去,但到底提了脚,继续缓缓前行着。
“哟!这不是我们的少夫人么!”果真还是那个尖酸的声线,这些年,吕娘子变了,余娘子变了,她却从未变过。
陆珠莎缩了缩眉,到底扬眼灿笑道:“霜夫人,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自是不错!”霜夫人上下扫视着陆珠莎,挑着眉道,“莫怪夫君这些时日只往少夫人院里跑,即便是我,瞧着您这白衣飘飘,也是心动得很呐。”
“霜夫人不也是一袭白衣娇俏得很呐。”陆珠莎淡笑道。
霜夫人抚了抚自己的衣襟,低笑道:“我么,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还是少夫人临摹得更像一些。”
陆珠莎身后的文嬷嬷突地上前,对着霜夫人福了福身子,道:“少夫人,晚宴怕是就要开始了,切莫误了时辰才是。”
“哟!这是文嬷嬷呐。我真是忘了,她才是最懂这前尘往事之人呐,少夫人,不若让她与你唠唠,你日日着的那袭白衣可是谁的最爱。”说着霜夫人携着身侧的阿娇往前行去,到底没行几步,返身道,“少夫人,我这东施效颦还知自己效的是谁,你怕连谁是咱们将军心中的白月光都不知呢,就跟这儿扮上角了。”
说完嫣然一笑,她转头便走,尚未走远,只听旁侧的阿娇低声说:“霜夫人,常夫人日日盼孙儿,她却这般占着茅坑不拉屎,还难为你心善,这般多费口舌提醒她呢!”
文嬷嬷一听就要上前去,陆珠莎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拽得她生疼,她何曾见过自家少夫人用如此大劲儿过,只听她低声轻喃道:“别吵事,今日是我婆家与娘家最辉煌之日,父亲与母亲也是要来的,怕是往后再难有这般和谐的局面了,忍一忍,文嬷嬷,咱们忍一忍便好了。”
后来的那一场浩劫之后,文嬷嬷总在想自己日日夜夜陪在身侧的少夫人,到底是从哪一日起开始彻底变了的,变得麻木,漠然,了无生趣,对日子的期盼亦毫无留恋起来的。
约莫就是这一日,她死死钳着自己的胳膊,一副昂然就义的光景模样。
陆珠莎在看到常子锡的那一刻,便颓然将手松了去。只安安静静的站在他的身侧,一整晚,脸上挂着得体的笑颜。
他低声问她:“蕊儿,可是累了?”
她摇了摇头,道:“将军,我不累,这戏还没演完呢。”
常子锡低眉瞧着站在身侧的人,一袭白衣,轻盈飘逸。他一手举着杯,一手揽过她的腰,低首在她的耳际亲了亲,低喃道:“今夜,定要等我。”
陆珠莎克制着要撇过去的头颅,人群中,她没有瞧见自己的父亲与母亲。只有九哥,正在与历江轻声谈笑着,旁侧的蒋广和薛輪在对饮,九哥的视线一动未动的瞧着历江,低低的浅笑着。
蒋广却是心不在焉极了,总忍不住往九哥那方张望,遂又被薛輪将视线拖了回去。
她记得未嫁时,有一日九哥与蒋广在忘川河岸瞧见过薛輪在她身侧萦绕一回,两个人联起手来,差点没当场将薛輪手刃了去。
薛輪一开始还见招拆招,油嘴滑舌的对着九哥嚷嚷道:“九哥!你怎能这般欺负你这未来的妹婿呢!”
后来,是蒋广下了狠力,他一见情形不对,溜得比兔子还快!
那边薛輪对着她招了招手,陆珠莎举杯对他示意了一下,自顾的干了手中的酒。
难得见她这般豪饮,常子锡的视线立即吸引了过来,只听她低声道:“将军,我想先回去了。”
常子锡接过她手里的酒杯,宠溺的笑道:“去吧,好生休息一下。”
那边文嬷嬷不知何时已然站在身后候着了,这些日子,她总是陪在自己身侧。
再说,今晚确实需要她。
常子锡正踱至人群中央,那些日日沉浸在刀光剑影里的人儿,此刻个个把酒言欢插科打诨着。
即便是那样一群出类拔萃的人,他的身影依旧触目可见。
陆珠莎仰头瞧了瞧上空,此刻天色晦暗不明,一丝光亮也无。
哪里有霜夫人说的白月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