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烛火已然将要燃至托盘底部了,导致那灯火摇摇晃晃了起来。
文嬷嬷手足无措的立在那儿。
一盏茶之前,她曾尝试着去换烛,被少夫人厉声喝止了。
今日午间,少夫人腼腆向她吩咐,说是晚膳准备些将军最爱的吃食,将军要回府用晚膳。
可是,此刻都三更过了,将军不止人没来,连名打发来复命的侍卫也没有。
陆珠莎神情恍惚的坐在桌前,文嬷嬷担忧的瞧着她。
终于,那一支烛彻底燃尽了,剩下的蜡汁沿着那琉璃的灯盏底盘,争相拥挤地自上往下流淌着。
厅内瞬时便暗淡了下来。
陆珠莎扶着靠椅缓缓起身:“文嬷嬷,伺候我歇息去吧。今日,有些累了……”
“哎!”文嬷嬷扬声答应着,暗自在心底舒了一大口气。
时至临睡前,陆珠莎才开口问道:“文嬷嬷,你说,一百年是不是太久了些?久到一个人可以彻底丢掉另一个人了……”
“少夫人,您莫要多心了,将军……将军约莫是有要事处理,便耽搁了。他平日不是不守诺言之人。”
“是么?人人皆有要事处理,而我呢,我也有要事处理……”陆珠莎拖过被子,盖至脖颈处,喃喃道:“你说得对,我不是要好好找他去谈判的么,趁现在我得想想,我的筹码是什么?”
“少夫人!”常嬷嬷急道。
“对,好似谈判的筹码都没有了。常嬷嬷,你替我想想,我现下还有什么筹码。你说我原本总还有这具身体可以的,现下莫说他不在意,就是他还在乎,我自己却就连孩子都不能生了……”她轻笑着,絮絮道。
在这样的寒冬夜里,文嬷嬷急得都快满脸淌汗了,尚要张口,突然门外有人推门而入,抬眼一瞧,可不正是常子锡么。
只见他拧着眉,三两步便跨了进来,自顾自的坐至桌前。探手去摸壶身,刚要吩咐文嬷嬷去取壶热茶来,一转首,文嬷嬷已然出了房掩上门而去了。
他淡笑着摇了摇头。
床上的陆珠莎轻轻扭过了头面朝里,常子锡倒也不在意,轻笑道:“蕊儿,我知你并无睡意,莫要装了。”
陆珠莎一气恼,干脆坐起了身来,皱着一张脸嘲讽道:“常子锡,与你而言我便是糟糠之妻了么?所以,你才会如此怠慢。”
常子锡抚了抚眉宇,一脸的疲倦与不耐。
陆珠莎却是恨不得立时三刻便跳了过去,揭了他那张面皮!
“你不是说,还有希望么?”
陆珠莎疑惑的望向他。
常子锡凝了凝神,道:“关于孩子的事……”
陆珠莎拽过身侧的枕头朝着常子锡的面门直扔了过去!
常子锡偏头一躲,枕头砸在了窗棂子上,砰砰作响。
窗外门廊下的许副官挑了挑眉,不动声色。
接着便听见陆珠莎低吼道:“原来你便是为了这个……常子锡!你给我滚!滚出去!”
常子锡挑了挑眉:“陆珠莎,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今晚我若走了,就再不会来了!”
“呵呵,常子锡,你真当我腆着脸要向你妥协了么?”陆珠莎轻笑低嗤道,“没错,我倒是想过要用自己这具不像样的身体,向你求点什么……可是,我算是发现了,即便是这不像样的身子……常将军,你如今也是不配了!”
常子锡原本恹恹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那浑厚的胸膛因为气急,慢慢起伏得愈发剧烈起来,他伸手指向陆珠莎,连声线都含着恨意:“也就是我了,你但凡丢那么一丝丝甜头来,我便当真了……我真是天真!陆珠莎,你压根儿就没有心!”
陆珠莎抬手摸向自己的前胸,大笑道:“常将军,您错了,心怎么没有呀,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心呢!我也是有的,只是不在你那儿!”
常子锡那一双眸子突地变得深暗了起来,死死瞧向她,嘴角上扬,倒是擒着一抹肆意的笑来:“我便知道就是这样!”
陆珠莎也灿然笑着,好像互相较劲攀比着,谁笑得更愉悦一些:“你且去寻你的霜夫人去吧,她的心倒是在你身上完完全全系着呢!她身后不还有东海龙宫了么,你真以为我不知你今晚在何处么?从始至终,你便心心念念打着要吞灭了对岸陆府的算盘!你当年娶我之前赶急赶忙的娶霜夫人,霜夫人到手后,再收了我!这一盘棋,将军真真是布得居心叵测……”
常子锡跟着颤声笑出声来:“既说到了这儿,便索性说开了去!蕊儿,你爹爹陆将军,他并没有统治冥府的能力。你倒是提醒我了,现下你作为我常府的少夫人,倒是可以用上一用了。明日起你代表我常府去做一件事:我会着人护送你过桥回陆府去和谈,如若可以,只要陆军归降编入我常军名下,对我俯首称臣,你父亲退职下马!那么,你九哥陆毕城依旧可以管辖忘川以北,陆军不损一兵一将,除了归降于我,那冥府还是他们的。”
陆珠莎含恨死盯着常子锡,气息越发急了起来,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再说一遍,除了臣服于我常府外,冥界依旧在你陆家手里。在我看来,对陆府,并没有什么损失。”
“常子锡!你!你欺人太甚!”
“蕊儿,你瞧瞧如今这黄泉路上,生灵扎堆,却安于现世;那愿意渡桥者,更是寥寥无几。你睁开眼看看现下这世道,生者不愿死,死者不愿渡桥转世,即便是渡了桥,那亡灵者也不得善终。你说说这与对岸的九重门,可有无关系?蕊儿,这明显是你爹爹能力不足,德不配位所致!”
“常子锡,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就能以德配位了么?你瞅瞅你这常府后院的每一位娘子,连同我,哪一个不是你用来谋权的工具?我看你也只有这么点出息,凭着自己的家世与样貌,踩在女人的身子骨上位,你便肖想着这天下来!在我看来,你才是最最无耻之人!你还有脸提我父亲!起码,他从不利用自己的女人!”
常子锡舔了舔后牙槽,拍手称赞道:“很好!陆珠莎,你现下总算将自己磨练成一把利刃来了,轻飘飘便能扎得人鲜血直流,生疼不已!”
陆珠莎却不肯再与他多言,抽过枕下的刺脊,倏地射向常子锡!
常子锡晃身一躲,两指夹过匕身,讶异调侃道:“噢?这把刺脊你倒是舞得极好!”
陆珠莎使劲抽刀,却是半丝也动摇不得。她索性将手一松,颓然坐回榻上。
沉吟了片刻,方才抬首道:“常子锡,我没力气了,你若要一直拘着我,便拘禁着吧!你若想灭陆府,不用扯上我。就凭你自己的本事去灭便是了!”
“蕊儿,我这真是瞧着你的面子,莫说现在我要灭你陆府多么简单,就是当年我们成婚前,我若愿意,灭你陆府也只是比现在多废些时日罢了。你自己不妨多考虑几日。去与不去,由你决定!”说完,常子锡扭头便走。
陆珠莎却是难得比他还快,迅速下榻。自他的身后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衣袖。
常子锡转身瞧着她。
她嗫嚅了半天,方才低声道:“你就不能,就不能……”
说了半晌终是没说出口来,常子锡也不急,定定的看着她,任她慢慢组织语言。
陆珠莎心一横,道:“你就不能看在我的份上……忘川两岸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就不能好好的,继续和平共处下去么?你就看在你我夫妻多年……看在我这些年替你精心教养阿宋……”
常子锡低嗤了一声:“蕊儿,你莫说你不知道阿宋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我知道……”
“你知道便好!你定也知道我不是个傻子!那丹儿……”常子锡顿了顿,“你说丹儿,就是给了她天大的胆子,她自己怎敢乱用药来!陆珠莎啊陆珠莎,成婚之初,那些年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掏给你了!可是你便是这般肆意践踏,恨不得断了我常府的后!”
陆珠莎诧异的望向他,突然不知从何反驳,只死死的揪着他的衣袖,摇头道:“不是的,不对!将军你说错了……”
“我说未说错,你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陆珠莎,你休要再演戏了,便这般吧,你做好你常府的少夫人,我管好我的天下!”
“不!常子锡,这一次我们好好过……就当我求你,只要你不动陆府!丹儿的事,我原谅你了。往后我好好帮你管家,你与任何人生的孩子我都视同己处,或者,或者你将来过继一个给我,我如同养阿宋那般精心,不不不……我要比阿宋养得还要更好一些!”
常子锡的眼睛里瞬时漫上来了伤痛,叹气道:“你怎么不明白,那丹儿之事,我并无错处,勿须得到任何人的原谅!陆珠莎,丹儿之死,是你自己种的恶果,我曾经不下十次百次的与你说过,给我生个孩子,蕊儿,给我生个孩子……你自成婚起,你就不够纯粹,我瞧你就没有一心一意想过要与我常子锡共白头!放手吧……”
陆珠莎顿时觉得此时的常子锡像个咆哮的狮子般,气急不已,虽声声句句都是对她的控诉。却总让她心疼,明明他在自伤,在自我撕裂……
陆珠莎死都不松手,急急道:“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常子锡,我现在愿意与你白头至死,我愿意了!”
常子锡定定的瞧着她,眼眸猩红,却不动声色。
陆珠莎随即垫着脚去吻他:“子锡……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们再好好努力一下,好不好?”
她吻得凌乱无序,一双手在他的衣袍里肆意作乱。
她那副温软的身子,这么些年好像愈发瘦小了似的,那一袭素衣,明明新婚夜时她穿着曾风情万种,妖娆妩媚。
此刻裹着羸弱的她,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魂,连带那身衣裳都虚无缥缈了起来。
常子锡自只觉得那颗麻木酸胀的心此刻愈发疼痛不已,却是怎么也舍不得推开面前这具羸弱温热的身体。
他轻轻伸手揽过她,终于热烈地回应了起来。
窗外,春正悄悄来临,有彼岸花的芽苗正在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
恍惚间,总像是回到了初嫁他的那些日子,每每夜幕降临,常府上下一盏盏灯火次第的亮了起来,影影绰绰的灯影下,侍者们如常的忙碌着。
此刻的窗外却是漆黑一片,静谧如常。
突然察觉了身旁的动静,他抬手将不远处那具白皙温软的身子揽入怀里,亲了亲她的额际:“蕊儿。“
“嗯……”
“孩子的事你不要多想,如若真的再也没有,也是你我的命……但是,你得好好的待在我身旁,往后便只能念我信我一人,你可能做到?”
陆珠莎抬起头来,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眉骨,尔后顺着眉峰一路抚至额际,带动着整只手掌轻抚在他的脸侧。
她凑近了去吻他的眉心、眼睛和唇,温柔绵长。
常子锡的手搁在她的腰窝上,惬意地笑着,一双凌厉的眉眼此刻舒缓极了,嘴角肆意上扬,牙齿齐齐整整的露了出来。
恍惚间竟还像以前那个少年。
陆珠莎一点点一点点的滑了下去:“常子锡……”
常子锡只觉得自己被拢在那方温软里,再也出不来了似的,却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突然,那么多年的经营与筹划,他皆不想要了,只想抓住眼前的这点温情与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