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烛光已然又要燃尽了。
最近不知是自己太过散漫,抑或是文嬷嬷太过忙碌了,总是会怠慢了屋里这一盏灯来。
“历江,你与将军转达过我的意思了吗?”陆珠莎拨了拨灯芯,轻声问此刻立在厅堂里的历江。
“是,少夫人。”
那一截燃尽了的灯芯怎么拨都没用了似的。
陆珠莎叹了口气:“他……将军如何说?”
历江拱手垂头,恭敬答道:“将军嘱咐,少夫人不得离开常府半步。”
“嘁,他还是不信我么。”陆珠莎低笑了声,喃喃道,“也是,身处他那样的位置,又能信任谁呢。”
历江垂着头,不知如何应对。
若是蒋广在这儿,或许还能同她说道一二来吧。
常子锡应是极其笃定,她对历江莫可奈何吧。这彼岸小筑里,有历江在这儿的一日,她陆珠莎便闹不出什么花样来。
“历江,坐罢。”陆珠莎沉声吩咐道。
历江抬首瞧向她,诚惶诚恐。
“历江,你莫要这副表情,我不恼!”陆珠莎气笑道。
历江将将坐下,只听她抬手击了击掌,文嬷嬷自厅外推门而入。
“文嬷嬷,这燃尽了的烛火,即便瞧着还有余蜡,但它到底是枯竭了,救不活了……还是换了吧。”
文嬷嬷点头答:“是!”
“你说,是不是原本就不应该救它……”陆珠莎微眯着眼睛,话只说了一半,像是突然被窗外什么景象吸引住了似的。
“少夫人说是,那便是。”
历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瞧去,今日的天景与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只听见少夫人又吩咐道:“要不,文嬷嬷,还是把它留在这儿吧,你去换一盏新的灯台来。”
“是。”文嬷嬷将刚刚抬起的灯座又放了下去,转身便朝着内厅里行去。
历江瞧着这一主一仆似有或无的互动,竟也觉得和谐美好。
终于,近桌台的那一盏油灯晃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陆珠莎伸手抹了抹台沿上的蜡,大约是灼手,不由得轻轻一缩,笑道:“别瞧它已然枯竭了,却还是烫人呢。”
历江不知所措的望着她,将军吩咐他守在这儿的时候说过:“历江,还是你去罢,你的修为在她之上,她与你也无从交集,应是奈何不了你的。那蒋广……不是她的对手。”
将军到底是高估了自己,这样的少夫人,他也总是不知该如何应对。
“历江,不如你同我说说忘川两岸的战况吧。”
“少夫人,这……”历江迟疑道。
“历江,照实说吧。”陆珠莎捏着一方帕子揩了揩手,道,“我猜你们将军定也交代过,若少夫人问起前线战况,便如实同她说吧。”
历江倏地睁大双眼瞧向她,惊诧极了。
“惊讶么?历江,你忘了么,我同他夫妻百年了……那一日,他是准备议和的吧?你们皆不告诉我。可是,他自我这儿离去的那一天早上,我便知道他内心的决定了。他到底不算负了我,那我便也定不负他才是。说说吧,两军战况如何了……”
“眼下,陆军夺回了奈何桥,两军在忘川处胶着,胜负不算明朗。只是……就连孟婆都不出来了,约莫是惊着了。”说着历江轻轻叹了口气,“那一口熬汤的大锅,如今都快干涸了……”
“那奈何桥本是他允我的陪嫁,陆府夺回去倒也不冤。”陆珠莎顿了顿,见文嬷嬷正好自后扶着一盏灯过来,微微抿唇一笑。
历江只觉得,顿时眼下四处,皆变得明亮了起来。
光线骤然一亮,正好能清晰瞧见少夫人眼眸下的黑影重重,面色也是苍白泛青。
此前好长一段时日,将军将她禁锢在这方院子里,历江偶尔来传话,总是看见她坐在院子里发呆,却到底比现在的气色要更好一些。
文嬷嬷一退下,历江开口道:“少夫人……”
陆珠莎轻笑着摆了摆手:“历江,你瞧瞧我,是不是也像那燃尽了灯么?”
“末将并未有此意!”
瞧着历江紧张得不知所措的模样,陆珠莎突然大笑了起来。
她的眼眸因为笑而弯着,看得见褐色的瞳仁,有丝丝亮光泄了出来。
最开始,历江第一次见到少夫人时,即便是不笑,也真真让人惊艳至极。
但凡她弯眉一笑,那双眼便弯到了一块儿去了,明明不大,却好看得很。
如今,再明艳的笑,却仍然能瞧得见清晰的眼眸。
依然惊艳,却不再明艳了似的。
“历江,照你分析,这般下去,常陆两家还有拉锯多久?”陆珠莎认真问。
历江低咳了一声,也认真答道:“怕是要许久的时间罢,现下常军西面有薛輪要防御,东面……将军好不容易夺下来的灵山,他断不会轻易放弃,得重军把守着。所以,对付陆军的兵力就已然削弱了一大半……”
“呵,历江,抑或是他到底对陆府还不够狠心,却又不甘心丢掉自己的野心呢。”陆珠莎轻轻摇了摇头,疑惑问道,“援军呢?当日,他将包罗子遣去灵山,一早便有了私心……他筹谋了这许久,肯定是有十足的把握了,不应没有援军才是。”
“那东海,是天后的母系,虽有霜夫人在常府里,却到底不得宠……再加上天帝前几日颁布了一道御令:眼下奈何桥头,黄泉之争,东海、西海等任何地界不得插手!咱们将军现下是孤立无援呐……”历江抿了抿唇,继续道,“少夫人,您误会将军的用意了,他的野心虽然极大,没错!可是他时时彰显在自己脸上,光明磊落得很。倒是陆将军,您可知,自您嫁入常府的那一刻起,您的父亲,他便也想要这黄泉、灵山与对岸统一来着,怕是世人都没瞧出来吧!这样一对比,咱们将军倒更……”
“断不可能……”陆珠莎不由轻喝道。
历江急急争辩:“少夫人,您可以不信,但是自您新婚之时起,陆将军便已然开始笼络勾结薛輪那个叛徒了,您怕是还不知吧。还有茉莉,您可知她是谁的人么?”
陆珠莎倏地望向历江,历江点了点头:“她一直是陆府派在常府的细作……只不过后来,茉莉大约也是对将军动了情,便左右逢源,做起了双重间谍来。所以,你当日杀她,倒是杀得极称心!”
陆珠莎摇着头,并不相信历江的说辞。
“少夫人您若不信,只需向吕娘子求证便可。只是,陆将军有这样的想法倒也莫怪他,这黄泉一直掐着地府的命脉和咽喉,他那边难治理着实与这边的开明风气有关,说他委屈倒也不为过。只是,咱们将军到底顾念着您,一直没去动陆府。茉莉的事,他一早便知,却只字未提……加上那时候两府关系尚好,目标一致。”
陆珠莎皱着眉不发一言。
蒋广的事父亲也知,却也从未提过一句。
所以父亲从未想过要交权于九哥,因为,相比于父亲,九哥着实太单纯了些。
茉莉想要了自己的命,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嫉妒所致?
陆珠莎不由得一激灵,不敢让自己想下去了,她望了眼对面沉默着的历江问:“历江,你说那天帝,可是坏人?”
“看于谁而言了。”
“嗯?”陆珠莎挑眉。
“于常军上下而言,他便是罪恶滔天恶贯满盈……当年,且不说他横杆在老将军与夫人之间的事,就说近千年来,我们本是天兵天将的分支,这些年受尽了打压、屈辱。多少年,他对我们不闻不问,却决不允许我们长大半寸,一直掣肘着常军。直到将军上任后,我们才逐渐摆脱了他的掌控,慢慢壮大,到现在他觉得几乎不可控了,便恨不得这忘川两岸厮杀个你死我活,自然,他可坐拥渔翁之利……”
“那也得鹬蚌相争才行呀,得先有那两个傻鹬蚌……”陆珠莎轻言道。
历江张嘴欲反驳,眼眸一转,到底只抿了抿唇,笑道:“少夫人,这满后院的娘子,莫怪咱们将军独高看您一眼呢。他也是这般说,能被掣肘的,皆是自身不够硬罢了,怨不得旁人……”
“历江,你很幸福,能跟着这样一位明事理的将领。”
“可不是么……即便是包罗子,您瞧他日日忤逆将军,却也是对他心服口服得很呢!还有蒋广……少夫人您莫怪他,即便这一次,他一早便主动请战西域,说要去生擒了薛輪。对常陆之战,他是能避则避。”历江顿了顿,“他是老将军在灵山湖畔拾来的,自小便要他跟在将军身侧,咱们将军也是自小就天赋异禀,甚得人心。自那时起,蒋广对将军的崇拜与喜爱,比之我们,便更甚万分。所以,这么多年,你们陆府才养不熟他。咱们将军,是他的信仰与标杆。即便是你九哥……他明明那样看重陆少将,你我皆知。却到底也抵不过他内心对将军的忠诚一二来……”
“我知道,蒋广是个值得敬畏的将领。”陆珠莎点了点头,“嗯,甚好!历江,这样甚好……将军能有你们这些人,我便放心了。”
“少夫人,我能说的便是,请您宽心些。您也知道,咱们将军是个最明事理的人,他重情重义,是断不会让您伤心为难的!”历江拂了拂膝,仿佛就要起身。
“历江,将军是要你……来监视我的吗?”
历江突地起身拱手道:“末将受命负责保护少夫人的安全!”
“也就是,现下这方院子,唯独你可以带我出去?”
“万万不可呀!”历江慌忙摆手,“将军有令,不到生死存亡之际,少夫人不得立刻后院半步!”
“那么,历江。”陆珠莎跟着起身,盯着历江严肃道,“我若告诉你,眼下便是生死存亡之际呢!”
“少夫人,远远还未到!”
“历江!”陆珠莎轻喝道,“你以为现下观战的只你我二人么?还有天帝,东海龙王、乃至灵山万灵,西域各族……一旦战争继续持续下去,经年累月,这死者不能渡河转世,新亡者源源不断过鬼门关而来,转世投胎者寥寥无几……你道这天下会变成何种模样来?”
历江惊讶的瞧着陆珠莎,竟找不到反驳的话语来。
“不需要多久,几十年足够,天帝有足够的理由震怒,那么这黄泉、地府;这忘川两岸,都得有足够的理由收归天庭!你不信么?!你真当你们将军是受了我的魅惑,愿意主动与陆军议和么?”陆珠莎急急喝道,“荒唐!你们这些年,我瞧着都是白白跟在他身后历练了!独独一个蒋广,还算明眼识事,而你们却……却说他因为沉迷断袖之癖,多情怕事!”
“少夫人……”历江当即被陆珠莎的话语钉在了远处,他茫然的瞧向眼前这位娇小的女子,竟觉得她此刻一字一句,字字在理。
陆珠莎叹了口气:“历江,眼下也只有你能帮我了。成了,你便是救了这天下苍生。”
“如何帮?”
“非常简单,带我出这结界。”陆珠莎说着瞧向历江,见他一脸的犹疑,便厉声保证道,“我自然答应你,绝不出这常府半步!”
“少夫人意欲如何?”
“见见老将军和夫人罢。”陆珠莎顿了顿,“顺便游说一下霜夫人。”
历江看向她,并不急于表态。
“历江,老将军是常军的定海神针,包罗子的如来佛祖。这些,你可承认?”
历江点了点头。
陆珠莎继续游说道:“那西海龙宫到底是夫人的母家,东海龙宫则是霜夫人的母家……还有我母亲,与夫人是故交……”
历江继续点着头。
“历江,现下你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这一战,打不得……”
历江听着低下头去,半晌不发话。
陆珠莎瞧着窗外日渐暗下去的天色,不由弯唇笑了笑。
她知道,他定会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