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东炸货店的老板明显胖了,脸上的皮肤都撑得变了样,头也不抬的说:“来点啥?”
齐传笑了,卖相上,还是那样秀色可餐,一点没变:“老板,来一斤大排,四个鸡脖,呃….先这样。”
老板抬眼看了看,一转眼又盯着莫非看了许久,没办法,这种小炸货店,很难有这种级别的美女光临,哼哼唧唧的说:“面熟啊兄弟。”
“行,还有印象!”齐传点了点头:“嫂子呢?几个孩子了?”
老板抬起头仔细端详,过了一阵,把口罩往下一拉,咧开了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弼马温啊!”
这个梗是当年齐传给老板留下的一个专属笑话,当年每次回家得了生活费,齐传就带着老鸟老兽几个兄弟来这大块吃肉对瓶吹酒,跟老板混的很熟,有一次小店里的小电视上正播西游记,那一天也正好是卫生部门颁布新政策条例,所有餐饮行业的当厨,包括售卖,必须戴口罩带厨师帽,之前可都是光溜溜的一张大脸。结果齐传他们一到店,乍一看没认出老板来,扑头就问:“老板呢?换人了?”
当时的小电视里,正播到取经路上孙悟空在妖精面前报出齐天大圣的名号,那妖精刚要说话,老板好死不死恰逢其时的把口罩往下一拉,电视上的妖精哈哈哈一笑,在一片惊讶的宁静中说出了老板刚才说的那句卡着点的名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弼马温啊!
这句话就这么留了下来,愈久弥新,成为了经典。
齐传开心了,往昔的感觉一下子回到身上“你现在可不是弼马温喽,紧拦慢拦拦不住你追赶天蓬元帅的脚步了。”
“你倒是没啥变化啊!胡子挺帅!”老板用下巴甩了甩,眨巴着眼睛小声问:“弟妹啊?”
“你觉着呢?”齐传也眨巴眨巴眼睛,翘起嘴角。
“嘿!齐大缸子就是有道!女朋友一个比一个漂亮!”老板大嘴一咧,说的话很不合时宜。
“倒什么粪呢,会不会说话!?”齐传皱着眉瞪着老板:“这顿白吃了!”
端起盘子转身来到小桌旁。
“要不还能怎样?你毕业后吃我这几次我哪回敢收钱?”老板思索了一下:“不对!实习那会也没给钱!”有点忿忿的样子。
两人走到小桌旁,齐传把盘子搁好,莫非刚要坐,齐传喝住了她:“别动!”莫非一愣,齐传转身在另一张桌上拿过餐纸,一边擦凳子一边说:“这个破店没别的好处,就是特么油水大!我都坐不下去,你还真大咧咧。”
莫非红着脸一笑:“我没注意。”
齐传大马金刀的一坐,气势恢宏轻车熟路的呼喝:“店家!上酒!”
莫非看着齐传:“还喝酒啊?”
“怎么?来点?”齐传眯着眼问。
莫非瞪着眼嘟着嘴,头摇的跟租的似的。
“这么好的肉,这么好的天,这么好的美人,此情此景,无酒无花,怎堪此良辰?”齐传拽了几句:“花不花先不说了,酒是必须的!”
老板立刻开了两瓶啤酒。
“拽文!果然跟理科有仇。”莫非鄙视了齐传一眼。
“都是内部矛盾,文理双科都是一个阶级嘛,说来大恨滔天,但总有一天会消化了的,这不,我现在就指着理科骗钱了嘛!”
齐传不要脸的瞎白活。
莫非噗呲一笑:“真不要脸,骗钱都骗的理直气壮的。”
莫非看了看老板,转脸又严肃了一下,盯着齐传,马上又漫不经心拿腔拿调:“女朋友不少啊,还一个比一个漂亮?”
齐传抬头一笑:“到你就到头了。”
莫非又是一愣,脸一红,骂道:“呸!不要脸。”
一低头:“谁是你女朋友!”
“你让这么叫的嘛!”齐传假装委屈地说:“要不还叫码子?”
莫非凶着小脸拿筷子作势要戳齐传的眼,齐传一躲,嘿嘿直笑。
“怎么这么好吃!!?”入口之后,莫非瞪着眼睛看着齐传,惊异的叫起来:“我以前怎么不知道方城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完大口吃起来。
齐传一笑,刚要说话,那边老板接过去了:“嘿!弟妹就是有眼光好口条!一尝一个准!”老板顿时飘了起来:“我这个店,我这个方,不是吹,吃过的没有一个不说好的!”
拿大镊子指着齐传:“你对象之前还要加盟我,想合作推广呢!”
莫非一边往嘴里塞着肉,一边抬眼看着齐传,似笑非笑,面带红霞。
齐传咕咚咚牛饮了几口,拿瓶口对着老板笑骂:“说你胖你还买减肥药去了,也就我们这些星斗小民三月不知肉味跑来过过瘾,莫程序员这类高端商务人士,骗不了几次钱!”
“有本事别吃!要么给钱,一嘴油还嫌锅漏!”老板笑着骂回来。
两瓶啤酒喝下去,齐传其实没吃多少,他喝了酒不爱吃东西,说实在的,回来这里吃这顿肉,无非是情怀使然,第一口下去,那种味道就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回忆的大门,那种顺着味道涌出来的往昔感,让人怀念,但真让他放开了吃,无非就是一种好吃的食物,也就只是好吃而已。
倒是莫非,一股脑连肉带鸡脖吃了个干干净净,要是不顾忌形象,估计连渣都蘸着舔了。老板在那边用大镊子晃着几块大肉:“怎么样?好不好吃?过不过瘾?弟妹再来几块?”
莫非小小犹豫了一下,然后连连摇头:“不用不用了,饱了,真的。”
“想吃就说,让他炸点热乎的。”齐传探着头关切地说。
“真不用了,这么大油也不敢多吃。”莫非似乎有点大快朵颐的罪恶感。
“你又吃不胖!”齐传叫道。
“油多了也不健康啊。”立刻又感觉这话当着老板面不太好。
齐传笑了:“吃的油嘴满腮的,还指责人家不健康。”
“我是说吃多了不健康。”莫非又提起调门:“确实好吃!”
在老板的客套中,齐传和莫非连连摆手谢过老板告别,又来到马路边。这次齐传没再掐着莫非脖子押过去,而是谨慎的拉着莫非的一指头袖子,紧紧捏着,左顾右盼的过了马路。
“你下午去哪?”齐传心跳咚咚的问,生怕有一个不如意的回答。
莫非慢悠悠的走着,把手中的餐纸扔到垃圾箱,又从紧绷的牛仔裤口袋里抽出一叠湿巾,扯出一张给了齐传:“嗯……我没事….”
“那你跟我去操场转转吧,我青春的另三分之一是在那儿。”齐传往一个方向一指。
“好!你还要给我讲一个波澜壮阔的闹剧!莫非小兴奋的笑着。”
“是一个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闹剧!”齐传也笑着,全身放松了。
他知道这种感觉会像毒瘾一样久久缠着自己不能割舍,他还知道自己这是在以身试险,并且更知道,这对莫非是极大的不公平,甚至是一种伤害,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再也不见莫非,若干年后,如果再到方城,他可能会撕心裂肺的痛苦一番,但那只是他自己的苦,自己痛,至少莫非不会,或者说至少不会长久的痛。
没办法,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不遭雷劈。
方城医学院的操场,十年过去竟然还是那么破败不堪,时间似乎在这片操场上凝结了,绿色铁丝网内篮球场的塑胶场地依然遍体鳞伤,隔壁足球场跟篮球场比起来更惨,像极了斑秃病人的脑袋瓜子,几丛战战兢兢颤颤巍巍的绿色,好像沙漠中的灯笼草,随时会有一阵风来把他们带去远方。
“还是原来的配方啊…..”齐传无奈的笑笑,指着操场:“看!多可怜的草坪。”
莫非也笑了。
午后的阳光慢慢地变得温驯,在一排粗壮高大的速生杨树下,有着一片不大不小极为珍贵的翠绿色草坪,斜斜的角度。
几条长石凳显眼的坐落在上面,远处有几对留校的小鸳鸯,旁若无人的纠缠在一起,不时唧唧咯咯的传来笑声,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齐传拿手中的湿巾擦了擦长石凳,拍拍说:“坐这。”
莫非安安静静地坐了上去,一阵风吹过,脑袋后的马尾摇曳生姿,大大的眼睛流光溢彩,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静静地,像一尊活体雕塑。
齐传一刹那间竟然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坐上石凳,踌躇片刻,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草坪上。
“你怎么坐地下啊?”莫非俯下腰,支棱着下巴问齐传。
“习惯,习惯了。”齐传一脸通红。
莫非还是笑笑,又正脸道:“没少带你那些小女朋友来这儿吧?”捂了捂嘴,脸上淡淡的一丝笑意。
“从来没有。”
齐传直勾勾的看着远处:“这个地方只属于我自己。”
齐传拔了一根草,含在嘴里,仰身躺下:“这里是我在学校时期的的精神源泉,力量之谷,是我的私人空间。”
“这里平时人可不会少啊。”莫非四下看看:“你自己来这里,不无聊嘛?”
“不是那个意思,也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想静一下了,我就来这里,不管周围多少人,与我无关。”
齐传又看着天:“主要是身边没人,心里不装事,也不用说话,也不用笑,不用哭,甚至不用想事。”
齐传坚定的看着周围,深沉的说:“每次坐在这里,我都会渐渐进入到一种忘我模式,真正的忘我模式。”
微风荡起,高大的杨树,叶子发出窸窸窣窣细小而又极具提醒意义的声音,仿佛在诱惑着什么。
“那边。”齐传没有看那个方向,但仍然指着说:“那座黑乎乎的山,叫倒旗山。”齐传缓缓提起脖子:“传说古时候,有一个将军,带着五千多人,在那里打了一场惨烈的防守战。”
吐出嘴里的草,齐传舔了舔嘴唇说:“相传,五千多人无一生还,将军最后一个,擎着旗,敌人千军万马的冲上来,他战到最后一刻,为了不让旗倒下,他把旗插到自己的肚子里,自己倒下,旗帜还在挺立着。”
“很悲壮吧?”齐传微微一笑。
“嗯,是很悲壮,我也大约听过这个故事。”莫非又转头问:“这跟你有关系吗?”
“一毛钱关系没有。”齐传咧着嘴:“只是我一直想爬上去看看,看看当年英雄战斗过的地方。”
“一直没去成。”
齐传右手挡着阳光,往山那边看去:“谁没有个英雄梦呢?”
莫非看着齐传:“是不是你们每个男人都有英雄梦?”
齐传沉吟了一会,抬起头:“对!每个人都有,每个男人!”
“每个男人?”莫非有点不服气地说:“那女人呢?”
“女人?女人不用!女人天生就是英雄。”
这句话似乎让莫非有点莫名的感动,呆呆地看着山的方向,那座黑乎乎的大山巍峨无言。
“我喜欢女人。”
齐传看了一眼莫非:“甚至崇拜女人,或者说崇拜女性。”停了停又说:“但我不了解她们,甚至不理解。”
“女人是男人一辈子的迷,永远解不开。”看着山,齐传想到了许多。
在女人的心里,男人是怎样的一种存在?有什么存在的意义?是生存的依靠?是生命延续的一半工具?还是开启女人心里的钥匙?还是那把锁?齐传以前以为自己很清楚这些问题,离婚后,或者说知道前妻出轨以后,齐传才明白自己原来一无所知。
“文科生!”莫非笑了:“别试图理解女人。”
看着齐传:“她们不是用来理解的。”
莫非站起来,和齐传并肩站着,指着山:“有这脑子,你还是为这座山和你的英雄发挥一下文科生的特长吧!”
一转眼看着齐传:“写点什么,或者做首诗?”
齐传一下子愣了,他还真从没想过为这个一直以来心中认定的英雄做点什么,哪怕做个顺口溜。
“还真让你说着了,这事我怎么没想到?”齐传笑起来。
“那就做一首?”
“做一首?”齐传也看着莫非笑:“那他娘的就做一首!”
莫非嘟着嘴白了齐传一眼:“正经点,对待英雄就这态度!”
齐传没接话,深深吸了口气,远远地望着山,中气十足的大吼:“远看青山黑乎乎!”
噗呲,莫非笑了:“你正经点啊!”
“正经着呢!”齐传严肃的说:“上头细来下头粗!!”
莫非锤了齐传一肩膀。
“有朝一日爬上去!!!”齐传彻底大喊。
莫非无奈了。
静静地,有一阵。
莫非似乎不抱希望让齐传说点正经话,而齐传也瞪着眼,看着远处的大山,一时间,连远处的小情侣也没了声息。
齐传放松了,不再提着气,彭勃雄峻的样子,眼神柔和而又深邃,呆呆地皱眉,轻轻的说:“又掬黄土化鬼哭。”
莫非呆住了,一刹那间,他被齐传的第四句诗击中了一般,看看远处,又看看齐传,似乎在一瞬间感受到了文字的雄浑之力,身临其境体的会了那种诗意的澎湃,轻轻皱起眉头,无限感慨。
莫非思索了一下,用极为轻的声音念:“又掬黄土化鬼哭….”
看着齐传,竟然有些激动的眼圈发红:“你…..写的真好。”
“这是说得好!”齐传活泛起来,他不想气氛这么压抑:“说跟写不同的。”
“把说的写下来不就一样了嘛?”莫非问。
“有些可以,有些不行。”齐传没多解释。
“好了,几句顺口溜,能不辱没英雄算不错了。”齐传又躺下:“别光套我话啊,说说你呗,闲来无事的。”
“我挺喜欢听你说…..真的。”莫非很善解人意的说:“跟你的那个大脑袋里边的东西相比,我这里边空空如也”莫非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
“也没有什么可以讲述的,也凝练不了文字,表达不出来。”
“活到这么大,我的生活经历几乎是死水一潭。”莫非摇摇头,似乎想摆脱那些根本不用摆脱的东西:“小学,中学,大学,然后就工作,简单,简单的像一个人坐公交车。”
“挺会遣词造句的嘛,作为一个理科生。”齐传说。
“其实我不偏科,我也很喜欢文学类的东西。”
“可惜我对理科理解的更深。”莫非有点无奈:“只好学他了。”
“左右脑一样发达,少见的天才。”齐传看着自己的手,马屁跟上。
前方一对小情侣发出了划破长空的惊声尖笑,不知道小伙子说了个什么笑话。
“那你跟你那些小女朋友都去哪儿?”莫非又开始八卦:“这地方挺合适的。”
“女人都喜欢探讨这些无聊的问题吗?”齐传有点无奈了:“而且,什么小女朋友,都比你大!有的比我岁数都大,现在……”
齐传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大的圆:“都这么粗了!”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莫非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当年可是不是都爱的死去活来的?”
一怔又转眼说“有的?看来还真不少!”
莫非笑的不太自然。
“真能琢磨字眼!”齐传忿忿的说:“那只是一个修饰,有一个也是‘有的’,一百个也是‘有的’!”
“那是一个还是一百个?”莫非不依不饶。
齐传看着莫非:“你挺能挑话的啊!把我套了一个干净!”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这是你们文科生的事。莫非又云淡风轻起来。”
“再多也是小孩子皮打皮闹的,现在想起来,无非就是笑笑,一瓢的激情而已,泼出去就没想再收回来。”
莫非还是淡淡的笑着,不再发表意见。
齐传躺在草坪上,两瓶啤酒不至于醉,但也有些迷蒙:“我其实什么科也不属于,我是……医科。”说完又有些惭愧,这些年,可以说堪堪只学了点皮毛。
“对了!”齐传忽然斜支棱起身子来,动作大的有些突兀:“你是程序员对吧?”
“嗯。”莫非点点头。“怎么了?”
“那你一定会写程序喽!?”齐传问得很不在点子上。
“那是我的工作呀!”莫非疑问的看着齐传。
齐传突然有了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