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二二三年,秋,位于秦川腹地的咸阳城,迎来了一辆白幡凤饰的马车。
秋天的暮色里,火红的余晖通过撩起的帘帷,与清冷的微风一起,吹进了这座宽大沉闷的马车。坐在马车中的少年斩衰麻服,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偶尔从官道上传来的一两声议论与惊呼,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波动。
他听过太多这样的故事,国破家亡,身遭俘虏,如今,也终于轮到他了。若在以前,每每想到将会是这样的结局,总不免带给他些许的嗟叹和感慨,但是现在,他却异常平静。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时,楚国的结局早就已经注定了。他也曾试过力挽狂澜,但楚国的政局如泥沼冻潭一般,他又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子,纵然有心,也只能随风飘散。
他仍清楚的记得,那年他十岁,久居楚宫从来不问世事的二叔、楚国正值壮年的国君幽王,突然间溘然长逝。之后,他就被连夜送出了寿春。第二天,他听大人们说起,那位始终和颜悦色、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笑意的三叔即位了。
马车外秋风忽起,帘帷随之飘动,打在了他的眼角上。他也毫不躲闪,任由粗糙的麻布从他的眼角旁拂过,或者也打中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忍不住伸手抚了抚眼角,之后就叹息一声。
哀王刚承楚祀,尚不足两月,他还没有走进项燕大营,寿春就再次传来噩耗:他的四叔,那位总是凶巴巴的庶出子负刍,带着一帮门客,把国君杀了。
楚国的政局早就已经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宫闱之乱、萧墙之祸、权臣争斗、强敌攻门,所有能够想象出的战国祸乱,全都毫不掩饰的摆在楚国人众的面前。在接下来的五年中,叔伯兄弟们自相残杀、粉墨登场,嫔妃臣子们勾连苟合、尔虞我诈,终有一天,大秦的铁骑骤然天降,如魔神一般站在了楚宫的大门口,他那颗原本立志富国强兵的心,也在一点一点的黯淡下去。
在楚国最后的时光是陪父亲一起度过的,几千里路的奔逃袭杀,从寿春到南越。有了兵马,复国了,便从南越杀了回来。兵马全灭,战败了,再躲到南部蛮荒的三苗之地。有了兵马,复国了,又从三苗杀了回来。兵马全灭,战败了,楚国亡了。
父亲死了。楚国最后一位国君,昌平君,在带着几万乡亲父老浩浩荡荡的挺近淮南一带,准备与王翦、蒙武一决雌雄、光复楚国时,只一击就全军覆没了。
他曾眼睁睁的看着大将军项燕在乱军之中抱头痛哭,看着几万名父老乡亲断腿残肢哀嚎哭喊;他看到他的父亲站在巍巍山头上,拿着镇国宝剑,抹着脖子,望着南方嘶声悲吼道:“国殇国殇,望我故乡;愿为鬼雄,永守故邦!”
一道长虹溅出,他的父亲自巍巍山头上跳了下去,自此,楚国覆灭,楚人绝祀。
当秦军将他带到中军营帐、面对王翦蒙武杨端和等一帮敌秦猛将时,他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不安、惶恐,抑或是悲痛,甚至连一丝表情也没有。他只是静静的站在营帐中央,用一种平缓且淡漠的语气说道:
“我是楚考烈王之孙、楚昌平君之子、楚国太子,楚南雄。”
王翦等人看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的身上。楚南雄出奇的平静,仿佛他只是一名毫不相干的陌路过客,在一群毫不相干的人面前,说着毫不相干的话。
“楚国太子,楚南雄。”
终于,在一阵又一阵的哄笑戏弄中,在良久的沉默无语后,楚南雄微微低下了头,语音平静的重申着自己的名字及身份。
“楚国太子,楚南雄么?”
楚南雄抬起头,通过不时吹动的帘帷,能够看到阡陌交通一望无际的八百里秦川——他的父亲昌平君,曾在这片土地上与秦王嬴政一起围猎赛马、论政杀敌。他也曾出生在这片土地上,只是没过多久,他就被送回楚国了。而如今,当他再次踏入秦川腹地时,却是以一名亡国灭种的俘虏身份。
尽管,他是楚国的太子,以前是,现在也依然是。
周围的行人渐渐的多了起来,马车外的议论惊呼声也就水涨船高。楚南雄收回了目光,望着面前的、身上的素缟麻衣。兵败城倒、国殇重孝,对于近乎死绝的楚国王室来说,已经连布公举丧的人也没有了。他虽不是战乱之后遗留下来的唯一的公子,却也已经是唯一被天下人知道的楚国公子了。
车队缓缓驶入咸阳城,老秦人喧闹且兴奋。对于他们而言,楚国遗太子的到来,正是老秦人几百年刀兵耕战的成果之一。他与已经被俘入秦的他国公子王孙一般,都将会被隆重的钉在秦国光辉卓越的历史上,成为秦人标榜功绩霸业最为浓妆重抹的一笔。
马车停了下来,一行二百零一人,终于到达了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位于咸阳城内偏僻一角的楚国公馆,专门为了囚居楚宫太子而建造的馆舍。
车帘掀起,一声不冷不热的“下车”后,楚南雄也从漫飞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微微欠身,拖动着素缟斩衰,自马车中缓缓走下。
围观的人群轰然热闹起来,自七年前灭韩开始,渭水秦川被送来的六国贵族就一直接连不断。当时被送来的头一号人物是韩王安,后来赵国公子也来了,燕国公子也来了,前两年魏国公子魏咎和魏豹也被送了过来。再加上这位楚国太子,已经是第五波了。眼下只差一个远处僻地的齐国,这件搜罗天下公子而聚首秦川的宏图大业就算齐活了。
“公子,请了。”右侧一名小将指了指楚馆大门。
楚南雄面无表情的自人群中径直穿过,此时的老秦人愈发哄闹起来。众人于忙碌之际,难得抽出来半日功夫,就是要一睹楚国太子风采,想瞧一瞧这位更名易姓、自称南雄的亡国公子,究竟是何种模样。
小将军站在众人之前,冷不防的说了一句“止声”,便命令两侧军士架起矛槊,排成两列,将起哄喧闹的围观人众拦在两旁。随后,他望着楚南雄道:“还不入馆,更待何时。”
楚南雄低着头,任由呼喊嘲笑声来往萦绕。只是刚刚走进楚馆时,身上的麻服尚有半截露在门外,便有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从厅堂之中步履瞒珊的快步走来。
“孙儿……”
老妪泪眼纵横,不由分说,一见面就把楚南雄揽在怀中,拗声悲哭。
楚南雄这才抬起了头,看了看面前满脸皱纹、枯瘦衰朽的老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这一老一少祖孙二人,便在秋日沉沉的暮色残照里,萧然独立于天地之中。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等天色终于黑透,院外围观的人群也开始觉得无趣而缓缓散去时,守候在楚国公馆的小将军这才唏嘘的叹了一声,劝道:“事已至此,公主节哀。只望以后能安分守己,不做虚妄之念。”
之后,小将军就带着一众军士去了。
这话自然是说给楚南雄听的,老太太虽是楚考烈王之妇,但身为秦国公主,对于两国之间的来往恩怨,一向不予置词。
当年其父昭襄王在位时,老太太尚为二八少女,奉王命嫁给入秦为质的楚国太子熊完。虽说王命难违,但对于一名十六岁的妙龄少女而言,尤其在胡风兴盛、纲常之说颇多迂腐的秦国,对爱情对未来充满了无尽幻想的王室宗女,只不过因为一纸王书,就要委身于素未谋面的异国公子,且传言中这位公子外强中干、性懦奸诡,公主的内心是绝望凄然的。
不过她什么也没说,默默的接受了这一切。第二年,公主便有了身孕,诞下了昌平君。
楚顷襄王病薨之时,昌平君才止八岁,消息传到咸阳,已经二十五岁的公主正在廊下静静的看着幼子读书。这时,她的侄儿子楚走了进来。他看了看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的昌平君,目光中闪过一丝怜悯,对公主低声说道:“姑母,熊完逃了,扮成一名马夫,逃回楚国了。”
公主愣了一下,之后就默默无语的坐在庭木上。她望着走廊中高声诵读《秦风》的昌平君,只觉得身遭越来越冷、越来越暗,仿佛身处深渊,仿佛身陷寒潭。
“阪有漆,隰有栗。既见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乐,逝者其耋。”
昌平君挥着手喊着母亲,看见了子楚,便炫耀似的放下竹简,更加卖力的诵读着刚刚熟记在胸的诗歌。
“阪有桑,隰有杨。既见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乐,逝者其亡。”
公主显然已经听出了子楚话语里的意思,但她并未就这一点意思做太多牵扯。侄儿的弦外之音无外乎是说,熊完丢下他们孤儿寡母,一个人逃了。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虽说在九年的夫妻生活中,她也曾寄希望于这个异国异邦的懦弱太子,希望他最起码能念在夫妻一场,或者仅仅看在与儿子的骨肉亲情上,做一回男人,扛起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应该肩负的责任。
可最终,这位曾多少给她带来过些许意外的楚国太子,还是毅然决然的抛下了他们母子,蝇营狗苟、惶恐不安的化作马夫,一句话也没说,一个招呼也没打,狼狈鼠窜的逃了回去。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年幼的昌平君总是在她耳边牙牙窃语的问道,他的父亲哪里去了。
公主不想回答,也不忍告诉她唯一的孩子,那个男人已经把他们抛弃了,甚而至于过了这么长时间,既不向秦国要人,也从未派人捎句话过来。
老太太自此寡居了四十年,在这段漫长的孤独岁月中,唯一能够让她稍感慰藉的是她的儿子——昌平君不仅果敢智慧,更难得的是,他从小就展现出了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人格品质。
他是一位富有责任感的男人。
老太太也曾想过,此后余生,她多半要伴随在儿子身旁,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孤独且平淡的生活下去。
只是,任她如何揣度也未曾料到,她那极富责任感的儿子,竟在一个大雨磅礴之夜,带着她年幼的孙儿,与一众南蛮楚客一起,举着反秦报楚的大旗,永远的离开了咸阳,离开了这个成就他功名相业的地方。
昌平君走后,老太太自此深居不出。一晃多年,光阴不再,她早就已经成为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
老太太在院中悲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夜色渐深、凉意横生时方才回屋。考烈王已死,昌平君殇国,岁月遗留给她的,除了漫长索居的六十五个寒暑春秋,只剩下面前这静默无声的孙儿了。
秦王政二十四年,公元前二二三年,秋,咸阳城的楚国公馆中,楚国太子楚南雄,终究以亡国公子的身份,来到了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