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便离了长史院。来到库房时,正遇见那年轻人意气风发的从库房中走出,后面跟着六七名仆役,抬着三口箱子。老长史气喘吁吁的从屋内跟了出来,一边走还一边拿眼瞪着他的后脑勺。
王安上前一步,拦住年轻人去路,质问道:“叔叔,箱子里面是什么?”
年轻人笑道:“哦,这是府中批下的本钱,要拿去巴蜀交账的。”
王安冷声道:“谁批下的?侯爷答应了吗?”
年轻人表情一变,微不可查的哼了一声,撇撇嘴不答话。
身后老长史颤巍巍的走了过来,躬着身子低声应道:“主君答应了,小姐前脚刚走,主君便答应下来了。”
王安一听,顿时气得脸色铁青。
年轻人哼哼唧唧的笑了笑,回头瞪了那几名仆役一眼,就要扬长而去。这时,楚南雄问道:“你说这些是本钱,做什么用的?”
年轻人被人这么没来由的问了一句,当即回过身子,瞄了瞄楚南雄,反问道:“你是谁家孩子?”
楚南雄微微笑着,“做什么用的?”
年轻人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谁啊?也敢来管我王家的闲事!我伯父已经批了下来,别人都不管,就你多嘴?你到底谁啊?”
楚南雄多少也知道王家子侄难以相与,倒没料到已经跋扈到了这个地步,竟能当着本家孙女的面,趾高气昂的反问过来。他笑了笑,正要开口说话,一旁王安道:“这位是楚公子,庄上大小事务,自此以后由楚公子做主敲定。”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吃了一惊。老长史顿时松了口气,擦了擦汗,对着楚南雄拱手道:“如此甚好,主君既然有此吩咐,老朽也能歇口气了。”
楚南雄顿时皱起眉头。王氏宗族自王翦为将时迁入秦川,如今已是渭水一带响当当的大宗族。王翦身为当朝第一侯爷,就算躬耕垄亩,府上也是世家望族,怎么竟会重用如此昏聩无能的枯骨老人做长史?王氏宗族能有此番祸根,究其原因,王翦占五成,这老长史也要占三成。
王安见楚南雄盯着老长史久久不语,也看穿了他的心思,悄声说道:“老长史为族中元老,是家祖父族叔、安儿曾祖。”
楚南雄点了点头,目光从老长史身上移到年轻人身上,再次问道:“箱子里多少钱,做什么用的?”
年轻人见楚南雄始终带着微笑,可也瞧出来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但一想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胎毛都没脱干净,能有多大能耐,于是就讪讪答道:“六千两,进货的本钱。”
楚南雄道:“什么货?”
年轻人道:“蜀锦。”
楚南雄问道:“蜀锦本价几何?”
年轻人嘿嘿出声,悻悻的道:“公子说话请直白些,我是粗人,听不惯别人在我耳边瞎扯呼。”
王安正要出言呵斥,楚南雄伸手止住她,笑道:“王氏本就出自沙场,粗鲁些也好。那我问你,蜀锦多少钱一匹?”
年轻人抬头看天,猫着眼睛道:“有二十的,有五十的,也有百两一匹的,多得很呐!”
楚南雄指着箱子道:“价钱是不错的。按你所说,这些不过五六千之数,买不了多少蜀锦吧?”
年轻人道:“当然,这些不过是欠下的本钱,就这,把钱给上家补齐,商队的吃喝用度都成问题呢!”
楚南雄问道:“买了三十车蜀锦,只用了六千钱?”
年轻人哼道:“哪有三十车,不懂就别乱说,三五车而已。”
他话一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忙闭了口,拿眼睛瞪着楚南雄。
王安怒道:“开春拿了十万钱出去,只买了三五车蜀锦?”
年轻人眼珠快速翻转,辩解道:“还有其他货物,总共加起来,差不多用了九万钱吧。”
楚南雄知道此人张口即来,是个满嘴胡诌之辈,当下也不与他计较,说道:“本家既然派你们出去行商,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十万钱拿出去,花了九万,还剩一万,你们日常的吃喝用度,包括宴饮请客,也差不多够用了。你从库里支的这六千两……”
一旁老长史补充道:“咸阳府中还支了六千两。”
楚南雄点了点头,“一共一万两千两,就补齐上家的本钱。不过你们这两个月也不能闲着。”
年轻人道:“没闲着啊!商队的蜀锦及其他货物虽经暴雨一冲,折损不少,但还是能卖的,只是价钱亏了。”
楚南雄道:“那些就适当处理掉,我再给你们支些钱,你们重新补货,可好?”
年轻人猛然回过头来,望着楚南雄问道:“支多少?”
楚南雄笑道:“你要多少?”
年轻人嘿嘿道:“出门做生意,自然要备足本金,我们此次商队共有六十人,少说也得买个几车货物。就,就五万钱吧。”
楚南雄摇了摇头。
年轻人一皱眉,“多了?出门一趟不容易,五万钱在平常人家是不少,但在咱们王家,九牛一毛而已。”
楚南雄点头道:“确实如此。五万钱,太少。这样,我按原数给你,十万钱,你们重新补货。蜀锦、药材、毛皮,以及其他货物,大概能进多少?”
年轻人一听十万钱,早就已经心旗摇动,当下拍拍胸脯道:“少说也有十车蜀锦、五车药材、两车毛皮,其他货物不值钱,也能凑个五六车。”
楚南雄道:“六十人的商队,二十辆车,也可以了。有武成侯作保,一路上还算安全。我便给你支十万钱,冬末可赚回来多少钱?”
年轻人笑道:“商队利厚,本家怎么说也能分得三四万钱。”
楚南雄摇了摇头,“我不是问你本家能分多少钱,我是问你总共能赚多少钱?”
年轻人愣了愣,随后有些不快的道:“虎公子出门行商,一向只给本家分润,至于到底赚多少,本家从不过问。”
楚南雄正色道:“我没问虎公子,我问你。”
年轻人脸色阴沉,瞪了楚南雄半晌,最终还是答道:“若无差池,一年也可得钱七万。”
楚南雄冷笑道:“派了六十个男丁,拿了十万钱,吃喝用度要两万,最后赚的钱不过七万!若除去两万吃喝,一年只赚得五万,每人合八百三十三钱。换算下来,每人每季赚了二百钱,每天两钱!倘若遇到刮风下雨,本家还要几万几万的救济!就为了救济你们每人每天的四枚铜币?你也不用去了,从明天起,跟佃户一起下地种田!”
楚南雄一句话说完,头也不回的就往长史院走去。那年轻人正有些不知所措,王安立即接口道:“范先生,给他找一块好地,明年开始收租,租税就按大秦律来。”
年轻人勃然大怒,一把扯住老长史的衣领,叫嚣道:“族爷爷,这家里谁说的算?走,跟我去见伯父,竟要撤了虎公子的商队,我倒要看看他老爷子会怎么说!”
老长史被他揪住,左右挣脱不得,正在那里叫苦,旁边走来一名书吏,也不管二人状况,盯着手中账簿指着年轻人道:“那个谁,你,从明天起到渭水西黄土丘陵垦荒去。那里虽然荒芜,可地是肥田,收成不错。”
年轻人扯着嗓子骂了他一句,“我种你妈!”就要拽着老长史去找王翦。
王翦听见吵闹,正从别院里出来,刚一露头,就见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伯父,他们要侄儿去垦荒种田!伯父,您给侄儿做主啊!”
王翦奇道:“谁让你去了?”
年轻人回过头来,狠狠一指楚南雄,愤愤的道:“就是他!”
楚南雄是王翦请来的,虽然托了孙女之手,可确实是他亲自授意的。如今闹了起来,王翦也大为窘迫。他伸手扶起年轻人,之后又走到楚南雄面前,笑道:“公子,这是怎么说的?”
楚南雄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吭声,对那年轻人道:“大秦向以耕战为重,农事兵事,都是进爵正途。你不愿种田,那从明日起便在王贲将军帐下从军,也好图个前程。你起来,现在去报道吧。”
那年轻人不去耕田,就是因为怕苦怕累,可他更不愿意去沙场卖命,当下又跪着爬到王翦面前,哭道:“伯父,您怎么任由外人残害亲侄儿,这岂不乱了宗族情谊?伯父,侄儿不愿从军,就愿守在庄内伺候您老人家。”
王翦一生都在军中,听不得有人说从军入伍的不好,当下就怒气冲冲的训斥道:“让你从军是残害你?这个家就是打仗打出来的!”
年轻人吃了这一顿训斥,顿时不敢叫喊了,只跪在地上委屈巴巴的哭。
楚南雄怒道:“不愿从商,不愿耕田,又不愿从军,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来当这个侯爷?”
年轻人支吾道:“我愿意从商,没说不愿意。”
楚南雄喝道:“一人一天赚四枚铜币,要饭的乞丐都比你们强,你从的哪门子商!你倒不如拿个破陶罐,到咸阳街头要饭去,大家仗着你家侯爷的面子,怎么着也能赏个几百钱,不比你吃里扒外强?”
那年轻人听楚南雄话越说越重,渐渐的没了胆子,哭也不敢哭了。当下咚咚磕了几个头,连说从商能挣钱。楚南雄又问他十万本钱,能得多少利。年轻人深思熟虑一番后,慨然道:“能得二十万!”
楚南雄轻哼一声,淡淡的笑了,命书吏取来竹简印泥,当场问明要进什么货物、要到哪里去出,几钱进、几钱出,毛利多少、纯利多少,问了个通透明白。之后立下字据,签上花名,连同手印一起按了,便命库里取了十万钱,着一支二十人的护院随从,带着十一万两千钱,与他一起进驻巴蜀,看顾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