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若真的关心那几条政令,大可随意叫住一名宫人,问他楚南雄说了什么。
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命人去嬴政房里询问。
其实,他只是想找个人告诉嬴政一声:“扶苏回来了。”
这并不是一个好差事,无论谁去,一顿责罚在所难免。稍有不慎,还有可能酿出祸端。
百岁楼是扶苏的产业,嬴政与朝中许多大员亲至,扶苏不知道;嬴政与众官在此观摩政令,就连老王公嬴岳都在场,扶苏没有来;百岁楼与典属国一街之隔、百步之遥,扶苏与典属国是否有所勾连,没人说得清。
嬴政既然来了,扶苏必然给他一个解释,否则,等嬴政亲自问起来,那就已经晚了。
董翳走在扶梯上时,心里一直想的就是这几个问题。
他在第四层楼梯口停了下来,在几十名亲卫的注视***手抱拳道:“世子府洗马董翳,求见大王。”
一名侍卫通报后,随即对董翳说道:“大王准见。”
董翳躬身碎步,来到天字一号房外,轻轻敲了敲门。等里面传来一声不冷不热的“进来”后,他便轻轻推门而入,跪伏在地道:“世子洗马董翳,拜见大王。世子正在楼下,没大王恩准,不敢上来见礼。”
嬴政哼道:“他还知道规矩。这几日又跑哪里去了?”
董翳没得嬴政平身令,不敢起身,仍是跪伏在地,“世子心系社稷,为助朝堂,亲到山野之中寻访贤才,昨日深夜方才回府。”
嬴政轻笑一声,“守着诺大一个咸阳城不问,每日往山野里跑,你们也是有意思。刚才在楼下吵闹的年轻后生,叫什么名字?”
董翳心中一凛,便知道项羽在大秦的前途,已然没了。他低声答道:“项羽。”
嬴政道:“这便是你们访回来的贤才?”
董翳不愿项羽就此沦落草莽,辩解道:“项羽仗义威猛、且武力极高,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
嬴政呵呵道:“如此,倒小瞧他了。你下去吧。”
从始至终,董翳始终没听见“平身”二字。他也猜出来嬴政不会召见扶苏,就没再开口询问。
走回大厅时,董翳先对着扶苏摇了摇头,之后就告罪请辞,来到了百岁楼外。
大街上布满了朝堂眼线,董翳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瞒不过嬴政。因此,他也不再遮掩,径直走到典属国,在人群之中,找到了大呼“太子”、“太子”的项羽。
董翳一把将项羽拉到角落里,盯着他道:“兄弟,逃吧。”
项羽再遇楚南雄,正自满腔兴奋,听董翳如此说,大为不解,问道:“先生何意?项某不曾惹事,为何要逃?”
董翳怒道:“你太子太子的,喊谁呢!谨言慎行、谨言慎行,如何全都忘了!”
项羽终于明白过来,满脸兴奋瞬间僵住。
董翳一甩手,叹道:“快逃吧。有你在,楚南雄死;楚南雄在,你死。”
项羽略作寻思,也顾不得许多,急忙躲入人群之中,向城外逃去。
此时,街道上忽然走来几百名工匠、刑徒。
工匠、刑徒们推开人群,来到典属国院内,对着蒙武和楚南雄拱手施礼道:“见过左相,见过楚公子。”
楚南雄点了点头,指着典属国五司十院道:“砸。”
那工匠领队似是没有听清,怔了一下,反问道:“公子说的什么?”
楚南雄道:“砸。”
一个“砸”字再次出口,不仅工匠们全都僵住,包括蒙武、赢疾、司马欣,及典属国一应大小官吏,全都愣在那里。
楚南雄回头淡然道:“本府的话不够清楚吗?砸。”
那领队不过是将作少府的石室令、东园主章令,掌管石料、石匠,木料、木匠。身后匠人又多是刑徒,如何敢砸典属国的院落?先不管那一众的王子王孙,单就“典属国”这个国字门牌,也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石室令小声询问道:“公子,你莫不是搞错了,这如何能砸?”
楚南雄眼见他们不敢动手,便从司马欣手中接过相印、委书,在众人面前亮了一眼,之后就斩钉截铁的道:“砸。”
有相印压着、有委书担保,石室令、东园主章令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赢疾面前,低头抱拳说了一句,“王叔,对不住了。小人奉命行事,莫要把这笔账怪在我将作少府头上。”
随后,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数百名石匠、木匠、苦力、刑徒,指着典属国五司十院道:“小的们,抄家伙,砸!”
一句话落地,那几百名刑徒苦力如狼似虎般扑了过去,抡起铜锤铁锹,对着各院的门楣砸了下去。
典属国二百来号人,无一人不惊、无一人不怒。老王叔赢疾忍了半晌,此刻终于忍不下去了。他跳了起来,右手戟指楚南雄,高声吼道:“楚南雄,你敢砸老夫门庭,老夫必到朝堂之上告你!老夫必要灭你楚宫王族最后一点血脉!”
赢疾一出头,身后众官全都叫了起来,有人当时就大声喊道:“旧楚太子,如何敢在我大秦耀武扬威?”
有人怒喝起来:“楚南雄,你敢砸我典属国,我明日就砸了你的楚馆!”
楚南雄恍若不闻,眼睛一直盯着那帮匠人刑徒。
蒙武一会儿看看赢疾、一会儿看看楚南雄,开口问道:“公子,这、这是要干嘛呀?”
楚南雄道:“一会儿便知。”
蒙武眼见如此,只好站了出来,给匠人们作保打气。
一时之间,典属国内泥烟漫起、尘土飞扬。那五司十院只在转眼之间,就被一众匠人、刑徒砸了个残垣断壁、面目全非。
院内院外原本正自瞧热闹的人群,此时此刻全都惊呼起来。
看客们奔走传告、高呼呐喊,都在说楚南雄砸了典属国。有那些知情的,纷纷凝眉沉思,想弄清楚楚南雄此举究竟何意。有那些不知情的,只以为咸阳城的文臣武将们,尤其是蒙武和赢疾两个对头,带着兵马在典属国里私斗起来,将院落房屋都捣坏了。
嬴政本来正坐在天字一号房内,听手下亲卫说项羽跑出咸阳城了,突然见到典属国内大乱不止,顿时惊声问道:“出了何事?”
那名亲卫急忙说道:“属下即刻去看。大王,那项羽如何处置?”
嬴政摆手道:“先不管他,快去瞧瞧典属国的状况。”
亲卫躬身说是,向外退去。
哪知他还没走出房门,一名宫人就惊慌错乱的闯了进来,尖着嗓子叫道:“大王,不好了,楚南雄把典属国砸了。他带着将作少府的匠人刑徒,把典属国砸了。”
嬴政一听,猛然间坐了起来,问道:“当真?竟,竟会如此?他为何这么做?”
百岁楼天地玄黄四处客舍、从子到亥十二座厢房,全都惊慌不已、错愕万分。尉缭也好、嬴岳也罢,包括那尚在苦思政令的弄玉、胡亥,也全都惊坐而起,满脸诧异道:“楚南雄,他,他竟敢把典属国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