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南雄在会客厅里等了两刻钟,茶水都换了两轮,嬴岳这才在弄玉的搀扶下、一步三顿的走了出来。
楚南雄见弄玉也在场,略感诧异,待向嬴岳见过礼后,便对她点了点头,道:“原来公主也在。”
弄玉嘴巴动了动,随后低声道:“外公家和曾外公这里就隔了一条街,我没事常常过来。你来做什么?”
楚南雄笑道:“南雄来咸阳也有段时间了,今日特意过来拜望拜望。”
说罢,楚南雄扭头看向嬴岳,问道:“岳王公身体可还康健?”
嬴岳冷冷的道:“老夫自三十年前断腿之后,就不知道‘康健’二字到底是何物。怎么,大名鼎鼎的楚公子也来瞧我瘸子的笑话?”
楚南雄止住笑容,忍不住皱起眉头。
在他的印象中,嬴岳为人处事,心狠手辣、滴水不漏。不仅在朝堂之上甚有威望,在军伍之中也是功绩满满。他此生唯一的败笔,便是长平之战时、为了抢功不听军令,擅自将五万兵马分为两路。一路一万,去截赵军粮道;另一路四万,由他亲自率领,回攻长平城。
嬴岳此战的直接后果有三:其一,原本白起派了五万骑兵去截粮道,嬴岳却擅自分出去四万,结果导致那一万兵马全部被歼、无一人生还;其二,嬴岳突袭长平战场,打乱了阵型,致使赵括走投无路、骤然反扑,乱箭射死了王翦兄长王齐;其三,嬴岳为了抢夺赵括人头,不仅没能及时救下王齐,反而将自己陷入险境,被乱军敲断了一条腿。
自此以后,王翦与嬴岳沦为死仇;嬴岳也不得不离了军伍,在宗属司挂了个闲置,含恨养老。
对于这段过往,嬴岳深以为平生大恨,平时极少提起。眼下楚南雄笑脸而来,他却一改常态,拿自己的断腿说事,这让楚南雄顿感诧异。就连站在一旁微笑相陪的弄玉,脸色也瞬间黯淡下来。
会客厅内顿时陷入死寂。等过了片刻,眼见楚南雄不开口,嬴岳便又冷笑着道:“人,你已经瞧了;腿,你也见了。楚公子请回,恕不远送。”
之后,嬴岳重重的敲了敲拐杖,门外立刻走来两名家仆,指着门外道:“楚公子,请吧!”
楚南雄微微吐了口气,点着头道:“岳王公说话虽不中听,但性格直爽,倒也让人另外相看。楚某听说,典属国府丞赢弃去了中原郑郊大营,不知可是岳王公的意思?”
嬴岳眯着眼道:“不错,是老夫的主意。不仅赢弃去了,子放也跟着一起去了。楚公子莫非不服?”
楚南雄笑道:“此事既然有岳王公做主,那就这么着吧。我让蒙启去其他地方也就是了。”
楚南雄此次前来,为的就是蒙启那一份功劳。嬴岳原本以为,他必会想方设法的劝诱自己召回赢弃,因此一上来就要给他个下马威、赶他走。可眼下话没说两句,楚南雄竟然点头答应了,口口声声说要把蒙启调往他处。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要把蒙启调往何处?
嬴岳打了半辈子仗,又在朝堂之中蹇淹了半生,虽然秉性刚直,却也早就练出了一身的谋略见识。此时见楚南雄如此说,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他已然认栽,反而觉得楚南雄此举必然留有后招。
嬴岳微微侧目,看了弄玉一眼。弄玉会意,便微微抬头,问道:“公子要将蒙启调到哪里?”
楚南雄正容道:“孤军深入,驻守饶安。”
嬴岳听罢,脸色忽的一变。
有关山东六国的关口险隘,无论三晋燕楚、或者东海齐地,嬴岳尽皆了然于胸。
那饶安城又名沧州,是东海之地的一座重镇。蒙启若驻守饶安,不仅扼住了齐军北上的咽喉,更能与阳关城的李信、莒城的任嚣三面围合,将齐都临淄包围的水泄不通。一旦大军下令,三路兵马即可驱兵而入、直捣黄龙。
此灭国之功!
嬴岳思忖了半晌,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他强自稳住心神,质问道:“蒙启年不过二十,别说带兵,连函谷关都没去过。如此重镇,如何能让他驻守?况且,饶安城是临淄北部咽喉,田建会坐视不管?”
楚南雄道:“实不相瞒,饶安已经空了。城内的居民大多迁往了马陵、濮阳,与王贲军一起屯田。至于城内的富户贵族,基本上全都搬到了临淄。不管谁去,只要带着兵,就能白得一座城池。”
嬴岳皱眉道:“既是如此,李信不知道?那小子建功心切,会视若无睹?”
楚南雄呵呵笑道:“李信在西南、饶安在正北,差了七百里,如何过得去?再者而言,李将军每天守在齐国南长城下,就等大军下令,怎么会分心?”
嬴岳追问道:“辛胜呢?他不是在桑丘,竟也无动于衷?”
楚南雄微笑道:“辛将军每天盯着燕王喜、代王嘉,守着两份大功,自然不会把齐国放在眼里。”
这几句话出口,当真把嬴岳说的心痒难耐、坐立不安。
燕地、代地先不去管,就单指齐国临淄。若真如楚南雄所说,百姓迁徙、权贵流落,那真是上天白白赐下的一份大功劳。既不用上场厮杀、也不必用计周旋,甚至随便派个人,在饶安城里呆上几个月,就等齐国朝堂内乱,坐守渔翁之利即可。
这份功劳,比屯田安民强多了!
嬴岳越想越是心动,脸上也忍不住变得焦急、犹豫。他抬起头看着楚南雄,生平第一次对他露出笑容,指着案前道:“坐。”
弄玉瞬间松了口气,急忙取了软塌,放在嬴岳对面,笑着说道:“坐吧,站了半天了。”
楚南雄却摇了摇头,“南雄今日过来,本是来探望岳王公的。岳王公既是家祖母的亲兄长,那便是南雄的舅公。舅公在上,请受南雄一拜。”
说罢,便规规矩矩的施了一礼。
弄玉瞧见,忍不住小声嗔道:“早这么说不就得了,非要装腔作势的,摆不完的架子。还不坐下。”
楚南雄道:“不必了,话已经说透,岳王公既然下了逐客令,那就不叨扰了。”
弄玉急忙问道:“你现在就要走?”
楚南雄点了点头。
嬴岳蓦然一怔,盯着楚南雄道:“什么叫话已说透?大军东出,不得从长计议?那蒙启是什么人物,如何能够驻守在饶安?万一出了岔子,谁能担待的起?”
楚南雄道:“不碍事,我让王离和他一起去。王离虽然年轻,却是打过仗的,十四五岁便跟着王翦南下伐楚,已有大将之姿。灭齐这份功劳,正好交给他们两个。岳王公安好,南雄这就回了。”
嬴岳还待要说,楚南雄已经转过了身。
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盯着嬴岳的右腿道:“岳王公这条腿确实伤了,但并非没有好起来的可能。若医治得当,想要重新站起来也不是难事。告辞。”
话音一落,楚南雄便离了会客厅。他脚步既快、也没有丝毫停顿,只眨眼间就已经到了院门。
嬴岳原本就有些心焦,此时一听“重新站起来”几个字,更如一记响雷锤在了他的心口,将他震动的无以复加。
他哪里还能忍得住,拄着拐杖要站起来,又险些一跤跌倒在案几旁。
眼见弄玉过来搀扶,嬴岳急忙指着楚南雄的背影道:“快,快去,快将楚南雄请回来。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