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突入,朝堂形势忽然一变。
他身为大农令、又有郑国渠傍身,可谓德高望重、贤名远播。除非丞相府、咸阳宫亲自过问,否则,司农院里的所有事务,几乎可以一人独断。
因此,郑国刚一露面,便成为大殿核心。朝堂之上的文武群臣,包括国君嬴政在内,全都向他看了过去。
哪知郑国竟独自走到楚南雄面前,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不说,竟还要二拜、三拜。一直拜到楚南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仍觉得不够尽兴,拉住楚南雄的手就道:“公子,老汉回来了,老汉终于回来了。”
楚南雄笑着点了点头,“幸亏你回来了,你那司农院……”
郑国一摆手,“公子什么也不用说了,老汉全都明白。老汉一路上收到数封书信,说有人正以司农院的名头,要给公子定罪。老夫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些人,敢来找公子的晦气!”
他对着嬴政一抬手,之后便盯着赢放等人,厉声指斥道:“朝堂之上本不禁言,但也绝不允许有人信口雌黄、搬弄是非。今日既然牵扯到司农院,老汉便倚老卖老一回。嘿,老汉不在的这些天,竟有人以司农院之名,诬告公子越俎代庖、独断专权,你们究竟是何居心?”
赢放闷哼一声,不知如何作答。此前他所说的那些话,一半经由董翳提点,一半是淳于越代为写下的说辞。众人都未料到郑国竟连夜赶了回来,因此并未提前背书。这里面该如何应对,赢放并不知道。
他忍不住回过头来,看向董翳。
董翳脸色平静如常,对赢放的求助不闻不问,转而看向了他处。
赢放只好看向淳于越。
淳于越起身离席,笑道:“郑农令大半年不在咸阳,不知道这里面的底细。楚南雄身为伐齐调度使,却擅自插手司农院政务,虽只几个月,却将司农院摆弄的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此事人尽皆知,郑农令如若不信,可以问问手下人。”
郑国哈的一声叫了起来,随后便看向楚南雄,“公子,果真如此?”
楚南雄脸色略有尴尬,“惭愧,惭愧。南雄的确多事了。”
淳于越一听,当即大喜过望,指着楚南雄就道:“郑老,他自己都认了,还有什么说的。你那司农院,已经不是原来的司农院了。”
哪知郑国听了之后,不仅不气恼,反而十分开心。他对着楚南雄又是一拜,之后便哈哈大笑道:“如此,多谢公子!老汉感激不尽!”
他站直身子,根本就不搭理淳于越,只把他当成跳梁小丑一般,径直对着嬴政及丞相府、国尉府等人解释道:“实不相瞒,楚公子当初要找几个人去中原时,是不想让我去的。没办法,毕竟太老了,走不动路喽。是我死皮赖脸的求公子,让他赏我一份功劳,这才得以成行。嘿嘿,嘿嘿嘿嘿……”
郑国一生皆在农田水利,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老汉,忠厚持重、为人亲和。他这几句话一出口,又嘿嘿嘿嘿的笑个不停,朝堂之上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就消散的无影无踪。
那冯去疾、杨端和等人,都忍不住露出了三分笑意。
郑国搓了搓手,接着说道:“当时老汉临走时,就察觉到司农院积弊难返,可老汉那一帮人全是庄稼汉子,哪里懂得官政事务?因此老汉就舍着脸皮,求公子代为出手,替我好好整顿一番。”
他说到这里时,便向赢放、淳于越等人瞄了过去,“老夫三番两次、请了好几回,公子这才答应下来,替我代管司农院。可到最后竟还遭人诬告?你们怎么不把老夫一起告了?”
赢放在朝堂之上侃侃雄辩到现在,说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肆意畅快,只以为自己所说有理有据,定要治楚南雄的罪。可他哪里想到,这楚南雄竟是郑国恳请相邀的。
这岂不是抬起巴掌去扇自己的脸?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鸦雀无声。赢放、淳于越一众固然没脸再开口,都在那里瞠目结舌、面红耳赤。就连冯去疾、杨端和等人,也个个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过了许久,还是冯去疾率先反应过来,盯着郑国问道:“楚南雄代管司农院,是你请的?”
郑国点了点头,嘿嘿笑道:“请了好几回呢!”
冯去疾又看向赢放,“你却状告楚南雄越俎代庖、独断专权?”
赢放脸色羞的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冯去疾哈哈大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合着巧他娘哭了半夜——巧死了!”
他语调既欢快、语气也轻浮,大有调笑戏弄之意。这些话在赢放听来,更觉愤懑难当、无地自容。
这时,淳于越便清了清嗓子,冷声笑道:“赢公子本是为了君国社稷着想,何错之有?淳某以为,不过因为彼此岔开了,并未得到实情,所以才弄得有些狼狈。但这都无妨,淳某倒要问问郑农令,你放着关中巴蜀之地不管,却堪堪跑到中原。郑农历莫非忘了,你是我大秦的官员!”
郑国哦的一声,冷笑道:“怎么?关中巴蜀是我大秦之地,中原便不是?老夫倒也有一句话说,淳于越你莫要忘了,你现在已经不是齐国的臣僚,而是我大秦的博士官!”
他一句话说完,便对着嬴政躬身道:“大王,老臣奉楚公子之令,前往中原各处大营兴修水利、垦荒屯田。自正月出发,到现在已到五月。五个月中,先不说各地产粮如何,单是土地,净得田产数百万亩。其中,王贲大营得田二十万亩、王离大营得田三十万亩、蒙启大营得田三十五万、辛胜大营得田四十万……”
郑国身为大农令,对于兵事战事不甚了了,但于农田水利一道,则是锱铢必较。
他一口气说来,单是几处大营所得的田产土地,就顶的上一个关中平原。如此硕果,可谓骄人骄业。就连他自己,也忍不住意气风发、昂然挺胸起来。
说罢,他便命一众人等呈上竹简书信。
嬴政仔细看了一番,其中各处各地田产数目,尽皆详备。其总数有八处大营,共四百六十七万五千九百二十亩。
国君嬴政、文武群臣,在听到这一数目后,满脸尽是诧异惊愕,始终难以置信。那相府长史冯去疾,竟然三番五次的重申道:“郑老,你莫非记错了?四百万亩良田,你开玩笑的吧?”
郑国大笑不止,显然十分开心。他对着楚南雄抬了抬手,之后就向嬴政拜道:“老臣斗胆,请大王赐赏!”
嬴政久久不能平静,如此数目,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嬴政喜不自胜,笑道:“郑老不辞辛苦,在中原之地奔走至今,当进爵加赏。不如,将你那司农院改制为府如何?”
司农院本为相府之下的一处政院,若改制为府,虽仍在相府管制之下,实际上已经平级。而郑国大农令之职,无论怎么说,都已在九卿之列了。嬴政说话虽然委婉,可他话语里的意思却是瞒不过众人的。
当初郑国东出之时,楚南雄曾对他说过:如若屯田之事进展妥当,大农令归秦之时,便是受封九卿之日。郑国一直记在心里。
三公九卿,可谓朝堂之上最为显赫的几个身份。老廷尉赢重在廷尉府中呆了半生,仍未进身三公之列。而郑国一庄稼老汉,若能由此做到九卿,实在是人生之中最大的一件幸事。
他一听之下,顿时激动万分,忍不住跪伏在地,高声拜谢道:“多谢大王!多谢大王!”
他唏嘘感叹、老泪纵横,待谢恩之后,便对着楚南雄慨然拜倒,“公子,诚如你所说,老汉现在、现在是九卿了。老汉,老汉多谢公子!”
楚南雄微微笑道:“这些都是你应得的,与南雄关系并不大。”
郑国潇洒的一摆手,“公子说哪里话,若不是你以六推一、东出伐齐,老汉指不定就要老死在河水之中了……”
赢放等人彼此相视一眼后,都觉得无法在司农院身上下手了。还是董翳心思活泛,顿了片刻,便在赢放耳边低声道:“公子莫要忘了,六路大军、五十万士卒,已经耗了半年……”
赢放忽然反应过来,指着楚南雄道:“楚南雄,纵然你屯了几亩田地,可于战事又有何益?你莫非忘了,秦军东出,你调了多少军士?到现在仍是只守不攻。如今,国库之中还容得下你胡作非为?”
楚南雄正要开口,却不想郑国率先笑了起来,“哦?看来,老汉说的还不够明白。公子莫要跟这等人一般见识,今日,就让老汉给他们开开眼,来人,请王离、蒙启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