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王安还没出发之前,她与王翦已经就目前的形势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她知道什么时候该隐忍,什么时候该出手,她知道自己每一步到底该怎么做。
这一点,她与弄玉截然相反。
王安静静的坐在马车中,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望着纷扰忙碌的君府,脑海中仔细的回忆着定下的计划,心如平镜、古井无波。
家教门风使然,越到紧要关头、越到关键时刻,王安便越清醒、越镇定。通俗来讲,王安有一颗大心脏,不仅能隐忍待时、临危不乱,还能出其不意、伺机而动。
矫诏伪书案时如此,郑国宴饮宾客时也是如此。如今,楚南雄就国大典,那些暗地里所有的爱恨纠葛,都将会摆在台面上,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是唯一的机会。
王安抬起头,看了看君侯府。楚南雄已经被青桐拉回到了院子里,府门外由章邯、司马欣二人主事。
她深吸一口气,随后徐徐吐出。计划之中的第一步,来了!
王安拂开帷幕,用兜帽遮住面容,自马车中缓缓走了下来。
她莲步款款、悠然而行,穿过噪杂的人群、穿过熙攘的街道,神色平静、镇定自如的冲着君侯府的大门走了过去。
老太太不准她与楚南雄见面,这在意料之中;老太太不准她进入君侯府,这也在意料之中。而计划之中的第一步,就是跨过这道门槛。
街面上人声鼎沸、府门外笑语连天,周围的路人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在王安即将踏入君侯府时,章邯突然伸出了手。
章邯仰面抬头,叹了口气,说道:“安儿姑娘,今日公子大喜,还请你不要为难我等。”
大喜这两个字说得好,既明言楚南雄就国典礼,又安置他与弄玉的姻缘。
此时此刻,王安的脑海中浮现出无数个画面,既有她与楚南雄的点滴过往、也有朝堂之上的局势纷争,但所有这些东西,都只是一闪而过。最后在王安心中定格的,是昨晚夜半王翦与她定下的计谋与说辞。
王安淡然的笑了笑,她极力的压抑着脑海中的胡思乱想,清空内心深处涌起的忧虑与躁动。只一瞬间,她便重归平静。
她微微侧目,似是无意般扫了司马欣一眼,之后就对章邯说道:“有大王亲点、有王室坐镇,安儿能做何想?只是家弟王离因为我的缘故,伤了脾胃,安儿不过是给他送药而已。”
章邯与王离交情深厚,有兄弟之谊。王安把王离抬出来,就是要冲着这一点,让章邯放行。
章邯顿了顿,抬手道:“竟有此事?请安儿姑娘把药拿来吧,章某代为转送。”
王安却不动,她静静的站在府门外,一动不动。
这时,司马欣急忙接口道:“章将军既然负责府中治安防务,如何能够分心?还是我去吧。”
章邯有些为难的道:“这,这……”
王安不等章邯把话说完,猛然抬高了嗓音道:“既然如此,多谢司马先生了。”
司马欣伸手指向府院,道:“安儿小姐,请。”
王安点了点头,重新整理好兜帽,与司马欣一起进了院落。
计划之中的第一步,达成!
到了院落之中,王安长长的吐了口气,但也绝不能放松。此时的她,无论做什么都必须小心翼翼。哪怕只是被青桐、牵龙,甚至是弄玉的小姐妹瞧上一眼、认了出来,她必然会被赶出去。那她与楚南雄之间,此生再也无望。
王安定了定神,在角落里石凳上坐了片刻。见一名丫鬟端着茶水点心路过,便悄悄转过了身,背对着她,不紧不慢的问道:“岳王公在哪里?”
小丫鬟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假山旁有个女子。今日府中前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她也不敢怠慢,如实答道:“岳王公与疾王叔、弃王叔,以及一众公子,都在会客厅内。正与诸位大人喝茶聊天。”
王安点了点头,又问道:“弄玉呢?她在哪里?还在东院?”
小丫鬟笑道:“姑娘这可说错了,东院是我家君侯的院落,公主住在西厢。这些天,公主身体似乎不大好,从没出过门,更没去过东院。眼下公主正与老太太、康老夫人,及青桐小姐她们,在后院里呆着。就是老太太的院落。”
王安嗯的一声,摆摆手道:“你去吧。”
小丫鬟转身要走,忽然想起来什么,又回头问道:“请问姑娘是?”
王安道:“我是弄玉的姐姐,孝文王一脉的。”
小丫鬟呀的一声,失声道:“您,您也是公主?”
王安并未回答,指了指远处道:“你去吧。我喜欢清静,不想被人知道,你不要乱说。”
小丫鬟连连点头,端着茶水点心离去了。
王安在假山旁呆了片刻,这时,几名小厮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肉方、供酒,多半要祷告祭天了。
王安轻轻站了起来,伸手拦住了一人。
那小厮吃了一惊,接着就怒声斥道:“姑娘,你拦我做什么?”
王安道:“南雄有东西忘在了屋内,让我赶紧拿来。你快带我去东院,若是迟了,南雄必然怪我。”
楚南雄是南山君,平日里众人要么叫他君侯、要么叫他公子,谁敢直呼他的大名?
那小厮听王安张口闭口都是南雄如何如何,料定他们二人之间必然十分亲密,也不敢生气了。当即露出苦笑,晃了晃手中的供酒道:“姑奶奶,典礼就在眼前,小人得赶紧把供酒送过去,没法给您带路。您自己去吧,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往左拐……”
王安点了点头,一路向东走去,之后便到了东院。
此时的君侯府,众人全都聚集在宗祠院中,其他院落则人迹绝无。王安推开房门,见了卧室内的摆设,与梧桐院并无二致。她心中一暖,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鼓乐铜钟悠鸣穹响,自宗祠院中远远传来。几息之后,便有轰隆热烈的鼓掌声、呼喊声。王安在楚南雄床榻上坐定,暗自沉吟道:“这是典礼已成了。接下来,便是酒宴开席、主客会饮了。”
她站起身,来到窗边,轻轻开了一条缝,果然听见府内脚步匆匆,家仆侍女们互相催促,都在说着铺排酒菜的事情。
她打开衣柜,取了一件楚南雄平日里穿的长袍,一丝不苟的披在身上。之后便走出房屋,招来一名家仆,问道:“客人们都入了座了?”
家仆见她披着楚南雄的衣服,又从楚南雄屋里出来,心中震惊的无以复加。他瞪大了眼睛,反问道:“姑娘是谁?怎么呆在君侯屋里?”
王安笑道:“你去问问南雄便知。带我过去。”
家仆心中虽然存疑,可见王安的举动,似乎并非浑水摸鱼的女贼。更何况,她既然敢点名要自己带她入席,那定然是府中的贵客,说不定,多半是闺阁密友、红颜知己。
家仆不敢怠慢,急忙在前引路,带着王安一路往宴会厅走去。
楚南雄的府院虽坐落在蓝田县内,可毕竟是君侯府,院落既多、占地也广。其本是弄玉的公主府,里面山水河流、亭台水榭,园林美景、一应俱全。哪怕在咸阳城中,也是排的上号的大府院。
然而,自咸阳、内史,及巴蜀、关中等地前来贺喜的人实在太多。既有奔着与楚南雄交接来的,也有想让子孙儿女在权贵国柱面前露脸的。因此,偌大一个君侯府,竟装不下这许多宾客。
好在蓝田县令已有准备,早早的就包下了县内的酒肆、馆舍,命衙内小吏、幕僚,带着诸位宾客的随从、侍卫,甚至是马夫,到酒肆馆舍中摆宴饮酒。
之后又让各司各院的院长、院丞,与那些排不上号的散客、从客在院中就地安席。
至于剩下的那些,只要不是府令、九卿,或者并非名门望族的君侯、爵爷,则一律安排在别院中、回廊里,由司马欣、章邯委派的人作陪。
楚君府中席位遍地、人满为患,单是酒水、菜品,就得上千坛、上千碗的往外搬。为此,蓝田县令不仅命各司各院的厨子、伙夫全都就位,甚至把一众官吏家的妻室、子女,哪怕不会做饭、不会烧火的,也全都叫了过来。
当然,这些事情无需楚南雄操心,全都由司马欣、蒙继等人张罗。楚南雄只需在大礼已成之后,与那几位大人物宴饮高会即可。
与院外不同,宴会厅内坐着的,全是咸阳城里的头一号人物。楚南雄身为此间主人,又是今日大礼的当事者,自然要坐在堂前主位。青桐则在他身旁跪坐服侍。
老太太是楚南雄的祖母,又是当朝国太,则与楚南雄并席而坐。弄玉被她带在身旁,在右手处相陪。
堂下席位分为两阵。嬴岳是当朝王公,又是国太的亲兄长、楚南雄的亲舅公,坐在了东首尊位。赢疾、赢弃二人在他身后第二列,嬴威、嬴壮在第三列,公子婴、嬴子放及几位小公子,在左右相陪。
嬴岳之后,则是御史大夫赢重。他既为王叔,又是三公,对得起这个席位。铜书铁律在他身后第二列,廷尉府府丞、院长在第三列。
嬴岳之后,是长史李斯,李由在他身后第二列,长史府府丞在第三列。
李斯之后,是公子扶苏、公子胡亥;扶苏之后,是商君后人商公,接着依次是奉常、宗正,彭不更,郎中令。
西侧席位以王翦为首,他是当朝君侯第一人,又曾是上将军、上卿。哪怕现在解甲归田,也依然是德高望重的大人物。王贲在他身后第二列,王离在第三列。
王翦之后则是冯去疾,他既是当朝丞相,又是三公之首,与赢重正好相对。
冯去疾之后,是老将蒙武。国尉蒙毅在他身后第二列,蒙启、蒙承、蒙开在第三列。蒙祖儿也在场,在蒙毅身旁侍坐。
蒙武之后,则是上将军李信。李信之后,是老将扬顿和,大将辛胜与内史腾在第二列。接着依次是白起之孙白仲、掌农事水利的郑国、。
在场诸位宾客,级别最低的是九卿,其余几位,要么是将相,要么是君侯。就连不入官场的商公、白仲,也一个是公爵、一个是伯爵,宴会厅内门槛之高,显而易见。
楚南雄抬头看了看,目光一扫,便忍不住皱起眉头。
宴会厅内商定座次的时候,他并没有过问,是章邯与司马欣二人计议的。大致看下来,席位并没有错,可若是深究下去,总是不太好。
面前这些席位座次,显然正代表了朝堂之上的几大阵营。
东侧以嬴岳为首,包括李斯、宗正等人,显然都是王族一派。赢重身为御史大夫,虽然掌管秦律、百官,可毕竟也是嬴氏宗族的人。
西侧以王翦为首,包括蒙武、李信等人,自然都是王、蒙一派。冯去疾虽为丞相,可与王翦私交深厚,他到底偏向哪一方,不用想也知道。
两大阵营,嬴氏掌管宗族,却总是想着代掌兵马,嬴岳从军就是一个例子。王、蒙管兵马,当然不愿意被宗族掣肘,执掌宫门屯兵的卫尉是李信帐下的人,就能看出来端倪。
两大阵营争斗不止、僵持不下,自王翦与嬴岳结仇以来,已有四十多年。
前二十年,嬴岳尚在壮年、王翦还没被封侯,双方势均力敌,各有千秋。后二十年,灭国大战开始,王翦一跃成为上将军,又在东出灭国时拿下数次大战,深受嬴政重视,自此以后,嬴岳便委顿下来,直到辞官归、退居幕后。
如今,王、蒙一派中人才鼎盛,且都身居要职。咸阳有王贲、李信、内史腾,外郡有蒙恬、辛胜、冯劫,就连五万王城军,都在王离手下。可以说,大秦的兵马军政,除了任嚣、屠睢、赵佗一支,全都被他们一派把在手中。
反观嬴氏宗族,只有一个赢重称得上牌面。除了他,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嬴岳又残废半生,他怎么跟王翦斗?怎么跟王翦叫板?
因此,纵然嬴岳在宴会厅里占了个东席首位,可与坐的诸位权贵,全都频频向王翦看了过去。哪怕是掌王族、祭祀等事的宗正、奉常,两位王子扶苏、胡亥,也多次对王翦微笑点头,其结交之心,溢于言表。
楚南雄观摩片刻,见众人各怀心事,都没说话。他便对司马欣点了点头,提点道:“大礼既成,可以开宴了。”
司马欣急忙高声喊道:“君侯有令,开宴!”
门外执事急忙把话接了出去。声音一层一层、一阶一阶,响彻在楚君府的各院各处。
司马欣身为此间祭祀,负责唱诵祝词、敬酒叙礼;蒙继身为宴会主事,则在厅内侍立而待、左右看顾。
楚南雄举起酒樽,对着嬴岳、王翦,及一众贵客点头示意,微笑道:“南雄身为楚客,已是亡国之人。此身本是不堪,却受大王错爱。不仅恩赐在身,更被加封君侯。大王天恩浩荡,这一杯酒,理应敬奉大王。”
一众宾客听了这话,纷纷正襟危坐、敛衽端容。
司马欣随即朗声唱诵道:“主客举杯,同祝大王。”
宴会厅内几十人共同说道:“同祝大王。”便一起喝了这一杯酒。
随后,楚南雄又道:“楚某区区晚辈、年幼资浅,承蒙诸位不弃,至此捧场观礼。贵客远到而来,楚某感激不尽。请同饮此杯,以表南雄心意。”
司马欣朗声喊道:“主家敬酒,贵客举杯。”
众人听罢,忙举起酒杯,对着楚南雄遥相致敬,说道:“君侯,请!”
之后,众人便一起喝了这第二杯酒。
第二杯后,青桐又给楚南雄添满了酒。
楚南雄笑了笑,说道:“今天三月初三,既是上巳节、又是女儿节。往日此时,名流雅士、公子小姐,合该郊野春游、与民同乐。南雄今日就国,贵客既然前来观礼,那这些雅趣自然做不成了。诸位贵客可莫要责怪南雄。”
楚南雄前两回敬酒,一敬嬴政、二敬宾客,两次都颇为庄重。可眼下,他突然提起女儿节来,这自然是要走亲和随意的路子。
众人心中也都明白,便纷纷笑着附和道:“到君侯府中饮酒高会,不就是一件大大的雅事?”
“我等一路过来,见了蓝田县的风景人物,不也是与民同乐?”
这时,嬴子放突然高声叫道:“青桐姑娘娇媚无端、美貌非常,不正是一等一的女儿家?”
青桐脸一红,把头地下了去,悄悄的去偷看楚南雄。
关于青桐的小心思,楚南雄自然明白。她在等自己夸她,若再往日,夸两句也无妨,但今日这种场合,实在不适合玩笑。他笑了笑,代青桐谢道:“公子谬赞了。”
嬴子放却一把手,把话接了过去,对弄玉做了个鬼脸,又盯着楚南雄道:“此肺腑之言。依我来看,咸阳城里的女子,论妩媚妖娆,没有及得上青桐姑娘的。哪怕不说娇媚,单指容颜,也只有那一位能与青桐相比。”
众人听他如此说,纷纷问道:“哪一位?”
嬴放哈哈大笑道:“自然是我表姐,弄玉公主了。”
他说着说着,脸上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出骄傲得意的神色来。“我表姐弄玉,倾城倾国、艳绝天下。连那相师许负都说,四海之内、寰宇之中,独此一人、绝无二例。”
他话未说完,众人的目光早就已经落在了弄玉身上。
弄玉仙子天颜、明艳天下,无论素颜也好,或者妆容也罢,无不令人怦然心动。说她清水出芙蓉,那是在夸芙蓉花美;说她天然去雕饰,那是在夸“天然”这个词。
咸阳内史之地最美的四样东西,一是骊山脚下暮春时分的百花明月、一是咸阳宫中云气缭绕的彩霞朝阳,一是波澜壮阔、极目无穷的万里江山,一是倾城倾国、魂牵梦绕的弄玉的脸。
而前三者加起来,也不如弄玉的一颦一笑。
这是公论,也是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