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婴撒了个谎,弥天大谎!
而且是当着嬴政的面,在王翦、王贲、司马欣等人跟前。
欺君之罪,腰斩弃市、不入祖坟。
公子婴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
但他不后悔,绝不后悔。
他的脑海中不停的浮现出弄玉的音容相貌、浮现出弄玉的一颦一笑,浮现出他与弄玉幼年时的最初相遇,以及二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最后,脑海中的画面定格在楚君府中,弄玉满眼哀求的眼神。
公子婴心中一痛,忍不住握紧拳头,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贱人!”
画面便在一瞬间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那一声声稚嫩且温柔的话语。
“你便是公子婴吗?我是弄玉,你的表妹。听说,你的家人都死了,你很难过吧?”
“表哥,你不要哭了。我也没有家人,我出生时,父母就被杀了。我连他们的面都没见过。”
“表哥,不怕不怕,有弄玉在。弄玉是长公主,以后谁敢欺负你,我替你做主。”
公子婴抬起头,看了看天,再次骂了一句:“贱人!”
之后便捂着脸痛哭起来。
泪如泉涌,莫能仰视……
他是王孙、是公子,是昭襄王之后、孝文王之下,庄襄王地地道道的亲孙子,国君嬴政的亲侄!
可纵观整个嬴氏宗族,谁的命比他惨!
他也曾住在咸阳宫,也曾在宫闱御苑中打闹玩耍。他曾由嬴政抱着、由扶苏领着,在一众公子王孙的簇拥中,在太庙之中给先祖上香、在祭坛之上给族老进酒。
可现在呢,他不仅进不了太庙,甚至就连他死了,也不能埋在祖陵。
他寄居在嬴岳府上,连家都没有。
公子婴哭了一会儿,便努力的深深吸了口气,之后便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可他只要稍一平静,心里就不由自主的想起了弄玉。
公子婴又忍不住的哭了,口中又怨又恨、又怜又爱的骂道:“贱人!贱人!”
他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弄玉不曾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为什么弄玉非要嫁给楚南雄。
那楚南雄有什么好?到底为了什么?
这些事情,公子婴始终不明白。他时哭时笑,走一路想一路,等到了嬴岳府,他的眼睛已经肿的看不清东西了。
此时,嬴岳刚刚回来,去咸阳宫找嬴政去了。赢疾、赢弃等人也已经回家。府中除了嬴子放及十几名奴仆侍婢,并无二人。
公子婴心灰意冷,又忧心忡忡,见了嬴子放,连招呼也不打,径直走了过去。
嬴子放一把拦住公子婴,问道:“哥,你去哪了?怎么一路上都没见你。”
公子婴别过了脸,有气无力的道:“提前回来了。”
嬴子放道:“哥,我们把楚君府砸了。”
公子婴嗯了一声,“意料之中,猜也猜出来了。”
他顿了顿,忽然抬头问道:“祖爷爷呢?怎么不见他?”
嬴子放道:“祖爷爷一回来就去了咸阳宫,听说,王翦已经拿下了婚书。祖爷爷去找大王求证,若有可能,希望大王能收回成命。”
公子婴冷声笑道:“国君赐书,好比诏命。既然已经下了,又怎么能收回去?”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转身就要回屋。
嬴子放却突然拦住他道:“哥,你……”
公子婴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嬴子放面目深沉、表情严肃,郑重问道:“哥,你跟我说实话,大王给王安赐了婚书,是不是你在从中作梗?”
公子婴默然无语,并未回答。
良久,他才呵呵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也不瞒你。我不仅从中作梗,我还撒了个谎。我说王安与楚南雄的婚事,弄玉已经同意了。我说这事岳王公知道、疾王叔知道,他们都答应了。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婴说完,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嬴子放猛然大骇,惊道:“真是你?哥,你,你糊涂啊!祖爷爷去找大王,二人一对质,全都会水落石出。你欺上瞒下、诓骗国君,把大王、祖爷爷及一众王叔、公子耍的团团转,这是死罪啊!”
公子婴却道:“死便死了,又能怎样?大王杀的人少了?咱们父亲、母亲,家里的兄弟姐妹、奴仆丫鬟,就连那看大门的,哈哈,就连看大门的都没放过。咱俩早该死了。”
公子婴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嬴子放的脸颊,“子放,哥哥我便先走一步,去见父亲母亲。等到那天你也烦了,就跟着一块来。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在黄泉之下尽享天伦。哈哈,哈哈哈哈……”
公子婴越说越离谱、越笑越癫狂,笑到最后,甚至都已经捂着肚子流起了眼泪。
嬴子放惶惶不安、惊惧不已,心里又十分难过。他想好好的劝慰一番,可不知道怎么开口。眼见着公子婴疯了一般,一边哭一边笑,当时就忍不住红了眼眶,连连哀求道:“哥,你别这样。咱们去求求祖爷爷,大王未必就会定你的罪。咱们可是他的亲侄儿,都是庄襄王的子孙。”
公子婴笑了一阵,哭了一阵,之后便长长的吐了口气,嘿然道:“他连亲弟弟都敢杀,还会在乎侄子?你还当咱们姓嬴?活着不让进太庙,死了不让入祖坟,我们还姓嬴呢?”
他说着说着,突然脸色一变,扒开自己上衣,对嬴子放道:“兄弟,你看!”
嬴子放低头看去,就见公子婴胸腹间、心口处,满满的都是伤痕。既有刀剑创口,也有烧伤烫伤。嬴子放豁然一惊,问道:“哥,这,这都是什么?”
公子婴笑道:“还能是什么?瞧不出来吗?”
他指着左侧肩头上一处刀伤,说道:“这一处,是咱们被抄家时,我要逃,被李信一刀劈的。”
指着小腹间一处烫伤,道,“这一处,是咱们被关进大狱时,狱卒用火棍烫的。”
指着心窝旁一处剑伤,道,“这一处,是咱们父亲被五马分尸时,我在御书房里大哭,被嬴政一剑刺的!”
公子婴说到这里时,心中的怨恨便再也止不住了。他眼眶赤红、睚眦欲裂,将上衣一把摔在地上,狠狠的道:“就因为父亲叛国,家里人死了个干干净净,连奴婢都没放过。就因为我哭了两声,那嬴政险些一剑将我刺死。兄弟,这些年来,做哥哥的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你以为我是胆小懦弱?哈,实话告诉你,我要不是一直夹着尾巴做人、缩着脖子做事,你哥哥早就被人按着脖子、一刀劈了!”
有关公子婴这些年来的遭遇,嬴子放并不清楚。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既不懂得隐忍、不懂得藏锋。尤其在成蛟被诛后,更是任性放纵、肆意妄为。
但公子婴不同,他身为成蛟长子,又是嫡子,自小便受到众人瞩目。成蛟事发后,他不仅要想着如何才能活下去,也要想着如何才能保全兄弟。所以这些年来,他宁可不说话,也绝不会乱说话;宁可受辱受屈,也绝不会招惹是非。
很多事情,他自己一个人默默的忍下来了,从来没对别人说过。有时候他甚至想,自己身上的这些伤疤、自己这些年来所有的遭遇,都是上天对他的磨练、对他的考验吧。
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当年,嬴政一剑刺在自己心口,不正是想杀了他、以绝后患?刚才,嬴政一脚踢在自己腹部,踢得他几乎喘不上气、痛死过去,不也是想杀了他?
朝堂之上的人都说,嬴政胸怀宽广、能容天下。可公子婴心里是清楚的,嬴政时时刻刻都在防着他,若不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龟缩在岳王公府中,只怕早就没命了。
嬴政的想法,公子婴清清楚楚。
他定了定神,拿起衣服披在身上,之后便推开房门,面无表情的走了进去。
嬴子放紧紧的跟在身后,一脸焦急的道:“哥,到底该怎么办?你犯了欺君之罪,大王,他会杀了你的。”
公子婴冷笑一声,傲然道:“嬴政要来,我便接着,我公子婴何惧?他嬴政杀得了我,算他本事。他若杀不了我,就别怪我公子婴翻脸无情。嬴政欠我的,我要他一分一毫的给我吐出来!哪怕他死了,我也要从他儿子身上、他孙子身上,全都夺回来。”
这话一出口,嬴子放早就被吓得魂不附体,他满目惊恐的盯着公子婴,骇然问道:“哥,你要做什么?你,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公子婴呵呵道:“都是王子王孙,都是庄襄王的后人,谁怕谁呢?嬴政,有能耐就放马过来!子放,你在外面守着。若是嬴政那狗贼派人拿我,你就大喊一声。若是咸阳宫里没来人,嬴岳自己回来了,你就轻声敲敲门。我自有安排。”
说罢,公子婴便把嬴子放推了出去,紧闭房门、上好门栓。
嬴子放心乱如麻、坐立难安,在院内不停的来回踱步。他几次想要敲门,向公子婴问个清楚。可公子婴事先安排过,除非嬴岳独身回来,否则不要敲门。他唯恐自己慌乱之下,害了兄长,所有又不敢。
就这么一直耗到黄昏时分,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蹭蹭蹭蹭的脚步声。
嬴子放急忙跑到院门暗处,偷偷看了一眼,就见几百名禁军手持兵刃、身穿盔甲,正齐刷刷的冲了进来。
嬴子放震惊之下,就想起来公子婴的吩咐,张开嘴巴就要大喊。可他不知道喊什么,公子婴事先没说清楚,情急之下,便大声喊道:“诶呀!”
这时,房门里咚的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跌撞在了地面上。嬴子放正有些担忧,那几百名禁军早就已经到了院门。
嬴子放便转过了身,努力摆出笑容,问道:“诸位大人,有礼。不知来我……”
他话未说完,为首一人便冷冷的斥道:“让开!”
嬴子放脸色一沉,头脑中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人一挥手,指着公子婴的房间道:“就是这里了,进去,抓人!”
唰唰连声,几百名禁军同时抽刀,继而奔到厢房门外,吼道:“公子婴,你欺君罔上、搬弄是非,我等奉王命前来拿你。你出来吧!”
房间内无人回答。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为首那人喝道:“等什么?撞门!”
两名禁军提膝抬脚,咣当一声,撞开了房门。随后,众人一拥而入,向房内扑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