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在韦娘子面前从未以奴仆自称过,那是因为之前韦尚书曾经让他照顾女儿,是以其暂代其长辈的身份的。此次前去长安乃是夺回旧主的头颅,便是恢复到奴仆的身份。
他会代替好忠实的护卫身份,保护好小主人,以及夺回老主人的头颅。
长安。
这是一个已经十分遥远的名称了。
虽然他的生命的大部分时光都在那里度过。
但是在这座隐蔽的小山丘里待了这一段不短也不长的时间,却让他有些淡忘长安的风貌。可是刚刚这一句话,便将他的记忆带回了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长安还没有乱,老爷也没有被奸臣妒忌,家里人丁兴旺、一片其乐融融。
而如今身边只有小娘子,其余的都早已化为寒烟衰草和历史的尘埃。
在长安沦陷的时候,他跟着老爷和小娘子跟着皇帝的车驾,一路离开了长安。一路狂奔,在漫天的黄沙和冲天的火浪之中,他回首望去,那曾经是家的地方,早已化作了敌人手下的一片焦土。
这次回到长安,不知道之前的房屋和故人还在不在?
他拉着小娘子,不,应该是小主人看完了焚烧妖异之物的仪式之后,再次带她来到了杜大夫的面前,请他帮忙再次复诊。
毕竟之前也是杜大夫和大家说树林里有蛇的嘛。他肯定知道该怎么治。
抱着这个想法,他带着小主人敲开了杜大夫家的门。
杜大夫刚才因为观察了一些黑影妖物身上的特征,所以没有等焚烧仪式结束就先回去查书了,似乎是想将暂时关在土地庙的那个年轻人给治好。可是这事虽然大家都没明说,但是阿福知道,基本上只要那个年轻人的病被治好之日,也就是他死亡之时。
毕竟,没有人能够在失去半张脸之后,还能继续存活的。
没有人。
所以大家也知道,那个年轻人,其实已经不是人了。
让他暂时待在土地庙里,也是看在过去的情分在,如果这份情也失去的话,那么他的下场一定不会很好。
不过这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而那时候,他和小主人也未必会回到这个小村子里来。
这么一想,他就全无负担,走近里杜大夫家的客厅,请他再帮忙看看小主人的伤势。
杜大夫精神很好,但是看上去却有些疲累。他就坐在自家院子里的小圆石桌前,推开桌上原本就放满的象棋。然后从身边拿出一个小布袋,让小主人把手放上去供其把脉。
杜大夫的手搭了一阵,认为已经没什么大碍之后,他们才放下心来。
还好那只蛇的毒性不强,否则真的是回天乏术。
他们赶紧向杜大夫千恩万谢地拜谢他的救命之恩,可是杜大夫却是笑着摆摆手说道:“老夫不过是开了些药方,做了些膏药罢了。你们真正要谢的,还是那些上山去除掉妖异的人们。”
“这是自然。”阿福恭恭敬敬地向杜大夫拱了拱手,“我稍后自会带小主人上门去拜谢。”
杜大夫笑着点点头。
“不过,我听说了一件事。你们要去长安?”
“额,这个……”
“无妨,只是犬子在一旁碰巧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杜大夫捋了捋胡子,半眯着眼睛,手里拿着他们的药方没有放下。
“确有此事。不过不是马上就要动身,而且要做一些准备。”
杜大夫点了点头:“这个自然是需要的,不过,你们有前往长安的通关文书吗?”
“通关文书?”
“是的。因为长安已经沦陷,现在去长安需要通关文书,以防有人通敌卖国。”
“所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长安的。”
杜大夫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
他起身进屋,站起来之前还和阿福客气地说了一声:“请稍等一下。”
不久之后他便拿出几份文书走了出来。
“就是这种东西,当年韦尚书来这里的时候,给我看了一眼他的通关文书。我试着仿照着原本做了几个。”
只见他手上拿着几份文书,上面清楚地写着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名字和经历那一行则是空白的。
“我可以把这些给你们,但是请你们也带上我的儿子——杜充国。”
阿福赶忙对着杜大夫又拱了拱手。
“这事还需要和洛阳来的那三个人商量。毕竟做主的是他们,我们主从两个也不过是搭了他们的顺风车罢了。”
杜大夫又捋了捋他那已经半黑不白的胡子:“这个就不必福先生担心了,只要等下你们去见那三个人的时候,将我的话带给他们,他们就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阿福没有说话,对着杜大夫略一拱手,就带着韦娘子离开了。
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多间房屋,都看见村民们有的喜,有的悲。韦娘子很奇怪,就问了:“为什么街道上的人们的表情都如此的不同呢?”
“有的人高兴,那是因为知道南山上的妖怪已经被降服了,之后就不必害怕这些鬼怪了;有的人悲伤,那是因为知道之前被抓走的人都已经死了,之前不知道的时候,就还有一丝希望觉得他们说不定还活着,现在则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过了好久,韦娘子才慢慢说了一句话。
“那他们和我,还是有点相像的呢……”
阿福看了一眼那些悲伤的家属们,点了点头:“是有些像。不过,小主人你做的很好。”
“是吗?”
“是的。没有过分沉溺于悲伤之中,而是用夺回老主人的遗骸的形式,让自己走出来,让事情推向新的发展。”
“不,阿福。我觉得……我并没有走出来。我不过就是就复仇来迷惑自己。因为自己的力量如此之小,所以也只能将目标定为夺回父亲的头颅……因为我知道,其他的我更做不到。光是夺回头颅这点,我还是得依靠其他人的力量……要是我能够快点长大就好了。”
阿福感叹地说道:“不,我觉得小主人您已经长大了。”
“是吗?”韦娘子突然抬起头笑了起来,笑容十分单纯,“如果真的如你所说,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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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他们在这个小山村待了好几天。他们一边做着即将前往长安的准备,一边让自己和马儿做了一个好好的休息。
前阵子阿福带着韦娘子上门来,说有要事要商量。他们一做打听,便知道是杜大夫想让自己的儿子跟随自己去长安。
那天在山道上,明明杜充国自己说要去洛阳的,怎么又变成长安了。还是说,只要能离开这里,不管去哪里他都会跟去呢?
从杜大夫的样子来看,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不过也好,反正进城也需要一个名目。而且长安城外还有王老将军的大军压境,那里实在不好过。比起光明正大的进城,还是悄悄潜入比较安全。
谁知道现在长安城现在围成了一个什么样子。虽然城内有好几个大粮仓,不至于出现人吃人的现象,但是还是得留个心眼。
得在出发前做好潜入的路线和方法。
陆元拿出自己带出来的长安地图,在上面细细地研究着。本来他是打算带着洛阳地图的,以便于好好研究出城之后再回来的路线,因为他觉得再次回到洛阳绝对不会是正大光明的形式,没想到将长安地图也带出来了,可谓是歪打正着。
这个长安地图也是当时他们离开长安时的城内情况,不知道叛军有没有在城内做什么大的改变。不过门罗看了地图,便表示,即便叛军想做什么改变也不会太多。所以这个长安地图还是可以看看的。
在两军交战的时候贸然接近,那就是作死行为。所以他们只能用某些方法偷偷潜入。门罗把目光慢慢盯上了龙首渠,这里靠近通化门,应该是个潜入的好地点。而且韦尚书的人头应该就挂在通化门的城门上。
先从龙首渠那里沿水路进入长安城内,进城之后就便找个机会接近城门。
在两军交战的时候接近城门,那可是个危险的活。王师傅到时候负责在城内引发骚乱,让城门上的守卫注意到这里,然后陆元他们就趁机放下城门上的头颅。
他们合计了一下,为了让他们的内心能够平衡,还是会将他们带进长安城,不过关键的事情是不会让他们做的。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把阿福和韦娘子加进计划中来。因为他们两人的年龄一个过老,一个过小,对于计划有不少变数。他们还是不想让他们两个去涉险,甚至他们愿意将杜充国加入计划,也不想让一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不过这个时候王师傅提出,他知道一条秘密通道,可以顺利从城外通往城内,不过就是道路有点窄,出去的地方会有点麻烦之外,其余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陆元和门罗一听,向他询问了具体情况之后,都表示可以接受。
所以,潜入计划便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就等着时机的到来了。
他们准备好潜入长安所需的东西,武器、火药、还有迷烟。杜充国也带来了一些他自制的伤药和一些必备药物。当然火折子是必备之物,因为是盛夏,他还带来了一些除臭的香料,以防被犬只闻出端倪。
门罗又开始感叹时间的一天一个样,前阵子她还在洛阳城里浑浑噩噩地混日子,攒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可凑齐的钱,在马厩里不停地照料马匹、钉着马掌等等;然后她就莫名其妙陪着长公主共进晚餐,欣赏了美丽又可怕的月色,回忆了当天那心累的满城跑的过程;再后来,她就被赶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板凳都没坐热就被赶去山顶采药,结果还遇上怪物,还让自己被控制了;然后怪物又被火速降服,自己又要在这里操心潜入长安的事宜。
真的太心累了。
不知道云萝那里怎么样了。长公主有好好替她赎身脱籍吗。
没几天他们要离开的消息便已经传遍了整个山村。那些村民在有些可惜的同时,也有些放下心来。虽然他们表面上没有明说,不过从他们的神情来看,应该是为村里省下很大一笔粮食而感到轻松。
而且他们这次还带了几个原有的村民出去,这下吃饭的嘴巴又少了好多,不高兴才怪呢。门罗闭着眼睛都知道他们心中在想些什么。
心里的事情一旦消失,便觉得周围分外开朗。连夜晚都比之前明亮得多,门罗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看到远处的情况。这几天她就帮忙周围的村民连夜找到了遗落在柴火房的发钗。
她还和村里的不少居民打好了关系,大家来到村里的原因也慢慢知道个大概。
陆元这几日白天总是不见踪影,稍一打听就知道他跟着那些青年出去后面的大湖打鱼去了。明明是大贵族出身的,却意外没什么架子,很容易就和这些已经变成劳动人民的官僚子弟混在一起了。
王师傅倒是躲在他自己的房间里鼓捣他那可怕的收藏。前几天得到的那满是黑发的头皮已经成为了他的新收藏。这会儿估计在做一些后续工作。不过好像他从山顶上拿到了什么别的东西,一个人晚上就坐在那里偷偷摸摸地鼓捣着。不过以他身上那股可怕的煞气,门罗也没有怎么太担心。
最近这几天门罗休息得还算不错,不过就是皇太子给她的玉佩已经摸着不太舒服了。每次赤手接触它,都会觉得一阵剧痛。这应该是之前被控制之后留下的后遗症吧。因为这个疼痛,她只能将玉佩扔进随身的箱子里,不再佩戴在手腕上。
杜大夫后来也过来看了她几次,都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庙祝也过来找她聊过天,为了以防万一也点了驱魔的香料,也没有任何怪事发生。所以这件事应该就已经画上句号了。她也就没多在意。
可是在她没注意的角落里,一缕长长的黑发正顺着阴影慢慢地爬上了她的脚踝,沿着她的脊背慢慢没入了她的头发之中,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