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森林,古旧的如同那些褪了色的油画一般,昏黄的色调,深绿之中点缀着赭石,放眼看去一片沧桑。
身处这森林之中根本望不见这天,或者说这天本就是树,树干之上也不知何时起,早已悄悄的挂满了青苔,而且还有那些不知何为烦恼的布谷鸟正在不知疲倦的叫着‘不顾,不顾’。
也许,在这森林之中的动物,除了鸟以外,本就没有谁可以看到天的,似乎它们也并不想看,众生庸碌无味,但求果腹足矣。
然而,一条蛇却并不是这般想的,这棵古树旁边,一条硕大的灰蛇从灌木丛之中钻出,那条灰蛇缓缓的游动着,灌木丛中的木刺似乎都伤不了它的皮肤,它来到了那颗布满青苔的古树之下,环绕着树身慢慢的向上爬着。
枝头的布谷鸟还在鸣叫,俨然已经不知道大祸降临,那蛇爬上了树梢,却并没有带来一丝的响动,它慢慢的潜行到那鸟的身后,但出奇的是,它却并没有去扑上去吞噬那只鸟,反而停下了,盘在了树干上,静静的倾听那布谷鸟反复的叫着,不顾,不顾。
我是一条蛇,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只能匍匐着行走,不向寻常动物那般有四肢,我有的,可能只有一口锋利的牙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抵挡的住。
从我记事开始,便在这森林之中了,森林中的动物们都怕我,或者说,它们谁都怕,当我试图接近它们时,它们便很慌张的跑开了。
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在这树林之中,我并不觉得难过,因为有大哥和傻狍子陪着我,大哥当然也是一条蛇,它比我先出壳儿一段时间,所以长的也就比我要壮的很多,也漂亮的很多,它是这片森林之中最厉害的,没有任何动物可以伤的了它。
而傻狍子则是唯一一个不怕我的动物,它虽然长的很高大,但是却笨笨的,老是出神发愣,那天我大老远望见它,它正趴在地上流口水,我觉得很有趣,但是却依旧不敢接近,因为我知道,我如果这样上前的话,它一定会想那些动物一般的逃跑的。
可是,第二天我再次路过的时候,却发现它还在那里,而且还是口水不停的流,我很纳闷,于是接下来几天我便刻意的去留意它,它还是那般,除了吃草以外,就是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可能它也向我这样吧,当时的我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于是我便鼓足了勇气向它爬去,它看见了我,却不惊恐,不像别的动物一般跑开,反而很好奇的看着我,当然,还是流着口水。
我爬到了它的面前,惊讶的对它说:“你不怕我?”
傻狍子说:“什么是怕?”
我说:“怕....可能就是不理吧,因为别的动物见到我都躲的远远的。”
傻狍子歪着脑袋对我说:“那么说,我的兄弟们也怕我么?”
我说:“它们不理你么?”
傻狍子点了点头:“是啊,从我出生开始就这样子了,它们嫌我笨,说我拖累它们,拖累是什么意思,是怕么?”
我说:“它们也像你一般的流口水么?”
傻狍子说:“有的会,但是都没我多。”
我说:“那好像就不是怕吧。”
傻狍子说:“那拖累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就这样,我和傻狍子成了好朋友,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发现,除了长相以外,我们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我吃肉,而他吃草。
其实我看着他吃的那般痛快,也想跟他一起吃草的,只不过,咬了一口草后,那汁液的味道顿时呛的我浑身发抖。
其实,我也不想吃肉,因为别的动物都不敢接近我,当我试图接近它们的时候,它们都跑开了,我问过我大哥,这是为什么,我大哥跟我说,它们是怕你。
不过自打认识了傻狍子后,我的想法又改变了,我经常在想,它们到底是怕我,还是我拖累它们?
拖累到底是什么意思?当晚,我问我大哥,拖累是什么意思,我大哥饶了一圈后,对我说:“拖累,就是自身没有资格存活,反而也让别的动物跟着受累吧。”
我把身体盘成了一圈,然后问大哥:“那,我拖累你了么?”
大哥叼过了一只死去的野鸡,丢到我面前说:“没有。”
我好像确实拖累了大哥,因为,我从来没有自己捕杀过动物,因为在我刚出生后的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那是我第一次捕猎。
我那时什么都不知道,大哥还没有回来,肚子饿的不行了,我便爬上了一棵树,在那树上正有一窝刚孵化不久的小鸟,小鸟大哥曾经抓给我吃过,很好吃,吃到肚子里那羽毛的感觉很好。
那时候的我认为,这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于是便爬了过去准备吃它们,可是,当我张开大嘴准备吞掉其中一只的时候,那小鸟忽然恐惧的对我大叫:“别吃我,别吃我!”
“为什么?”我纳闷了。
那小鸟说:“你吃我的话,我的哥哥会伤心的。”
我说:“伤心是什么?”
那小鸟说:“伤心就是受不了。”
我说:“那我吃掉你的哥哥,他就不伤心了。”
那小鸟说:“可是,你吃掉我哥哥的话,我会伤心的。”
我说:“那我把你俩都吃了。”
那小鸟说:“那样的话,我的爸爸妈妈们会很伤心的。”
我愣住了,头一次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于是我说:“爸爸妈妈是什么?”
那小鸟说:“两只和我们一样的鸟,是它们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如果你吃掉我们的话,它们会受不了的。”
受不了就是伤心吧,我又一次纳闷了,我现在肚子饿的受不了,那我是不是正在伤心?这感觉确实很难受。
于是,我没有吃它们。
自那一刻起,我也就没再有过这种捕猎的动作了,大哥看我这个样子,也没说什么,它是这个森林中最厉害的,而且不爱说话,只不过,那天起,它每晚都会带回一只死去的野鸡给我吃。
我问大哥:“我们有爸爸妈妈么?”
大哥对我说:“有。”
我说:“它们呢?”
大哥说:“被人杀死了。”
我说:“人是什么?”
大哥望着我,然后用对我说:“是可以杀死这深林中所有动物的东西。”
我说:“比大哥还厉害么?”
大哥没有说话,盘成一团,睡觉了。
我见大哥没搭理我,便也没有再问,也是盘成了一团,然后心中想着,人,可以杀死这森林之中的所有动物,难道它们就不伤心么?
我不清楚,因为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发现我自己的想法跟我大哥,以及这个森林之中所有的动物都不一样了,我开始觉得恐惧。
直到后来,命运告诉我,我这种想法,叫做慧根。
我们是在春天刚到的时候遇见命运的,那个时候,冬天刚刚过去,漫山遍野的树叶还没有苏醒,天气还是很冷,树干还是光秃,刚从漫长的睡梦中醒来,大哥便觉得头痛了,因为地上满是干枯的叶子,我们爬在上面沙沙响,不过大哥依旧会每天晚上带只野鸡给我吃。
我找到了傻狍子,似乎它不像我一般的大睡了一场,于是我俩终日咣当,大哥挺讨厌傻狍子的,但是见我喜欢,也就没阻拦,这几个月里,我和傻狍子也见过几回‘人’,我俩都躲的远远的,我望着那些人,他们砍着树枝,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似乎也会说话,可是我听不懂。
这是一个傍晚的时候,太阳落山,于是云彩似乎也像是被火烧了一样,我盘在傻狍子的身上和它四处乱逛,它跑的很快,四肢踏在这树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其实有的时候,我很羡慕它,毕竟它的身体很温暖,不像我这般的冰冷,而且它有四肢,不像我,只能匍匐前行。
如果我也有四肢有体温的话,那该多好?
那天我俩心情很好,于是跑到了深林外的一个山谷之中,在那山谷中,我俩发现了一个‘人’,但是这人却跟我之前见过的不同,他没有头发,脑袋上扣着一个黄色的东西,坐在草地上,周围的草木早已枯萎,只有它坐的那块儿地方的草还是绿色的,而且,似乎周围的鸟儿也都不怕它,反而有的还落在了它的身上,它伸出爪子逗那些小鸟,那些小鸟便绕着它的身体一圈圈的飞舞
我和傻狍子很惊讶,也觉得很有意思,我俩觉得,这个人的身上并没有让我俩害怕的东西,正当我俩觉得有趣的时候,大哥忽然不知道从哪钻了出来,我见到大哥,便跟它说:“这个人为什么跟别的人不一样?”
大哥明显见多识广,只见它对我说:“他不是人,应该是神仙吧。”
神仙?神仙是什么?我又纳闷儿了,我虽然不知道什么神仙,但是他确实不怎么像人,因为我的心中并没有觉得恐惧。
大哥跟我说:“跟上我。”
于是它便向那人爬了过去,傻狍子自然觉得有趣,便也跟了上去,我们来到了那个人的旁边,一旁的鸟儿看到大哥后,都惊慌的逃走了。
只剩下了我们三个,还有那个人。
只见那人睁开了眼睛,望着它面前的我们,顿时眯着眼睛笑了下,然后对我们说道:“两条蛇一个狍子在一起,也倒是有趣。”
很奇怪,这个人说的话我竟然能听懂,于是我便好奇的对它说道:“大哥说你是神仙,可是神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人笑了下,然后对我说道:“我不是神仙,是命运。”
“命运?命运是什么?”我愣住了。
那人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命运是无法抗拒的。”
“无法抗拒的?”我愣了一下,然后对着它说:“怎么会有无法抗拒的东西呢,我怎么不知道?”
那人笑着说道:“你这小蛇话还真多,我告诉你吧,无法抗拒的东西有很多,包括你的生老病死,你的爱欲横流。”
我说:“那些都是什么我不知道。”
那人说:“比如,你从出生开始,就无法抗拒杀死别的动物,这便是我,也就是命运。”
我说:“可是我没有杀过别的动物啊?”
那人望着我,又望了望我大哥,似乎就已经知道了一切,然后笑了一下:“你想过没有,你吃你哥哥带来的食物也算是一种杀生?”
我说:“为什么?”
那人说:“你大哥为了你而去杀生,这和你自己去捕食,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愣住了,显然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这种感觉很奇妙,但是也很沮丧,我又想起了那鸟对我说的话,于是我便对那人说:“难道,我每晚都在让别的动物伤心么?”
那人点了点头。
我说:“这样不好,不想这样。”
那人微笑着对我说:“哦?为什么呢?”
我说:“因为我也伤心过,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那人笑着是说:“果然是一条有慧根的蛇,好吧,就凭你这句话,我问你们,你们想得到什么?”
我大哥说:“我想要得到更强的力量,不想一辈子如此。”
那个人对我大哥说道:“你身体内早已孕有仙骨,如果你想变强的话,就帮我看守一样东西吧。”
说罢,它便对我们说道:“你们有名字么?”
我大哥摇了摇头,那个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对我大哥说道:“我送你们名字吧。”
说罢,他便对着我大哥说道:“蛇本身姓常,日后得道必然会有人供奉牌位,你便叫做常天庆吧。”
“我呢我呢?”我和傻狍子有些着急了,那人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道:“你自然跟你大哥姓,你便叫常天鸿,至于你嘛....”
那人看了看傻狍子,便对它说:“无名无恼,无恼无愁,与其给你名字,倒不如你现在这般的洒脱,没有名字反而适合你,你还是叫狍子吧。”
傻狍子本身就傻,也没太在意。
那人继续说道:“常天庆,你如果想要得道的话,就往北边走吧,你会看见一座山,那山叫碾子山,山上有一个洞,里面有我早年间放的一件东西,不过我已经让一条大蟒看守,你必须杀死那条大蟒然后穿上它的银色的蟒皮替我看守那东西,直到百年之后,你能做到么?”
我大哥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人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道:“现在到你了,你想要什么?”
我想了想后,说:“什么东西可以能按照自己的选择而活?”
那人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道:“可能,就是人了吧。”
我说:“那我想当人。”
傻狍子见我这么说,便也跟着说:“我也要跟我的好朋友一起当人。”
那人微笑了一下,然后对我说道:“你可知道,其实人也并非那么好当?”
“为什么?”我又愣住了。
只见那人对我们说:“其实,所有的一切,都存在着烦恼,而这烦恼正是因我而起,天道恢恢,又会有几人看破?红尘滚滚,又会有几人逃脱?”
我不明白它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便继续对我说道:“小蛇,你很有趣,我告诉你吧,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死是苦,与所怨憎的聚会是苦,与所爱的分离是苦,所求不得是苦,所以,只要是生命,就不会逃脱的。”
我说:“我不信,既然有选择,为什么还是无法逃脱?”
很显然,我说的这话出乎它意料,其实,我也不知道它说的是什么,只不过最后一句话我懂了,所以就问了,他想了想后,便对我说道:“你真的不后悔?”
我点了点头,那人便对我说道:“好吧,既然你至于如此,我便跟你打个赌,如果你赢了的话,我便让你们变成人,但是要参加我的游戏。”
“什么游戏?”我说道。
那人说:“我活的时间太久了,漫长的岁月中,所有情感早已麻木,尽管我知道所有的事物,但是依旧无法猜透人心,所以,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挑选一些人来参加我的游戏,望着他们按着我设计好的故事一步步的走下去,我才感觉到自己还在存活,而那些人,或多或少的也会从中了解到一些真理。”
我不明白它说的话,但是此时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于是我便对它说:“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它笑了一下后,便对我说道:“你如果想变成人的话,就先抵抗一下我吧。”
“抵抗命运?”我说道。
它点了点头,然后对我说:“这似乎不可能,不是么?蛇本身就是吃肉的,这就是命运。”
我若有所思,然后对它说道:“不是这样的,我想我可以的,应该可以的。”
说罢,我便走了。
那天以后,大哥并没有走,还是留在我的身边,不过,从那天起,我便再也没有吃过它叼来的野鸡,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思考,思考着这一切,包括命运。
又是一个傍晚,夕阳再一次烧红了云彩,那些云彩似乎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形状,云本无常,它们本是无常,就如同这命运一般的变化,不曾停留,不曾更改。
森林之中的那棵参天大树之上,一条灰蛇静静的盘在树梢上,望着这片天空,还有那只布谷鸟,布谷鸟发现了它,但是却也没有跑。
灰蛇问它:“你为什么不跑?”
那只布谷鸟说道:“我老了,飞不动了,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的歌唱,因为我的歌唱,才会下雨,有雨水这片森林就会有希望,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直到死亡。”
灰蛇对那只布谷鸟说:“我这一生并没有杀过生,但是却有很多生命因我而死,我算不算很傻?”
那只布谷鸟对灰蛇说:“你不傻,你也有自己的选择。”
原来不管是什么,都会有自己的选择,它用自己的生命去证实了这一点,于是,它便下意识的望了望这片天空,它生命之中最后的片段,便是那布谷鸟的叫声,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一般,那个声音是,不顾,不顾。
灰蛇释然了,于是它闭上了双眼,沉沉的睡了过去。
(各位,下篇,就是最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