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向阳做了一个梦,梦见被李晚成用尿呲醒,边呲还边骂自己不是东西重色轻友,气得向阳大骂李晚成把古道热肠兄弟情都弃之不顾,即便用尿呲我也用点儿热乎的,怎么这尿都冰冷无比带着世间无情呢,说话间一梦惊醒。梦是假的,满脸湿乎乎冷冰冰却是真的,听着窗外急骤的雨声,知道又漏雨了。
向阳赶紧起身拉亮了电灯,招呼一旁酣睡的白粤川起来应战。自楚娟大赦白粤川之后,白粤川又重回学校居住,一来怕是自己在陆晓雨家住长了恐有流言蜚语,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对陆晓雨这本已有人非议的姑娘家不是什么好事;二来每日来回颇费时间,备课以及学校的事务都顾不上,在被向阳和楚娟嘲笑一阵之后,背着行李卷儿又回来了,美其名曰大丈夫能屈能伸事业为重,儿女情长暂且搁置。
白粤川揉着惺忪的眼皮抱怨道:“这都补了七回了,怎么又漏了啊?真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
向阳笑道:“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别人想享受这天然淋浴还享受不着呢,别废话了,赶紧起来打下手。”
楚娟那边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洗了三天的衣服在屋里晾着越晾越湿,晚上居然还滴答起水来,害她大夏天的把棉服都掏出来穿上。同样被夜半漏雨浇醒,跑过来求救时,发现两人已经热火朝天忙活上了,边干便唱着“我做个建筑工人多荣耀啊,手拿板儿砖走天涯……”
楚娟无奈苦笑,加入抗洪一线。
等到两处房屋补漏完毕,天色已然大亮,雨势却更急。
向阳累得趴在屋脊上慨然叹曰:“想我向阳一世英雄,上有经天纬地之才,下有济世匡时之略,却困于此残庙陋宇之中不得施展,额滴神、上帝以及老天爷啊,你不公平啊!”
白粤川劝道:“向阳,你年纪轻轻的不要做傻事,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过你要真想不开自绝于人民,我也没有权力阻拦,你放心去吧,我会照顾好乔巧的,我把梯子撤了啊!”
向阳笑骂着准备下房,突然又停住,侧着头认真听起来——在嘈杂的雨声中,一阵低沉的闷响隐约从东面传来,那声音由小到大,连房下的白粤川和楚娟都听见了,是山洪!东面亚溪河所流经的一条沟谷是学生上学必经之路,看时间已是学生们上学的时间。向阳心里一紧,大叫道:“赶紧去看看,别让山洪冲了孩子!”说着连滚带爬从房子上下来,拎起铁锹就往外冲去,白粤川和楚娟在后边紧跟。
暴雨如注,泥泞的山路上几人踉踉跄跄地奔跑,向阳的铁锹已随着不知自己的第几次跌倒摔丢,他们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孩子们千万不要出事。可怕什么什么还是来了,还没等到河边,几个孩子哭喊着奔过来,陈强在前边已是浑身泥水,再加上雨大迷眼,竟没看见跑在前边的向阳。
向阳一个急转身揪住他的脖领子,拽过来吼道:“你嚎啥呢,出什么事了?”
陈强这才反应过来,声音都变了,惊恐答道:“向老师,陆晓栓被水冲走了!”
向阳的脑袋“嗡”了一声,感觉好像被一记闷锤砸中,连气都喘不上来。可情形哪容得迟疑,他扯过陈强吼道:“在哪儿?快带我去!”骇人的模样吓到了陈强,哇哇哭叫着在前边奔跑引路。终于,连滚带爬跑到了沟谷河边。
眼前的情景吓得向阳两腿颤栗——这条往日宁静清澈、孕育了一曲传世名曲的亚溪河,此时已完全变脸,成为了一只恐怖的巨蛇,狰狞地吼叫着,蜿蜒翻滚着身子吞噬着眼前的一切。浑黄的水墙一浪赶着一浪,急啸着拍打着已被刷得立陡的沟壁,狂怒地向前冲去,那悸人的响声直入耳膜,刺得人心惊胆寒。突然,“轰隆”一声,对面的沟壁又有一大片被洪水冲塌,落入水中,溅起一片浊浪,打了个旋涡顿时不见踪影,只有一株随之落下的小树,露出微弱的几根绿枝,却也没能挣扎过几秒,很快卷入水里被淹没。
河那边,一群孩子哭喊着还在叫着“陆晓栓!陆晓栓!”
向阳声嘶力竭地挥手吼道:“往后退!都往后退!那里不安全!”孩子们纷纷退到后边。向阳光顾着前边,后边白粤川和楚娟也冲到身后,白粤川一个刹车不住,一下子撞到向阳身上,向阳受到撞击,为防止被撞进河里,本能一个侧转身,腰被扭得“嘎吱”一声,顿时剧痛直传骨髓,扑倒在地。可旁边的白粤川收势不及,竟直奔河里栽去!向阳哪里顾得多想,奋力伸手一抓,索性抠住了白粤川的鞋帮,可两根手指的指甲却被戳裂,疼得向阳几乎松手,咬着牙愣是没有松开,身体却被白粤川的惯性牵着向河里划去。白粤川已经吓得快傻了,双手在地上乱挠,以求能抓住什么,却是一把泥一把水,什么也抓不到,绝望地喊叫着……
楚娟哭喊一声“向阳”,毫无顾忌地已扑上来,一把抓住向阳的脚,跪在地上拼命往后拉,去势虽缓却还是没有止住。陈强等几个孩子以及原来已过得河来的孩子也纷纷冲上来,拉腿的拉腿,扯衣服的扯衣服,终于把向阳和白粤川拉离了险境。
直到退后几十米,白粤川一屁股坐在地上,腿已经抖成了筛糠,再也站不起来,如果不是向阳那伸手一拉,他此刻已经坠入洪水,如同那片沟壁一样无影无踪。
向阳躺在地上,腰上的剧痛让他坐都坐不起来,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两根手指的指甲几乎被完全掀开,鲜血被雨冲得满地都是。楚娟的心疼得缩在一起,陈强终究比别的孩子大一些,把背心撕下来扯成两半,楚娟这才有点稳住心神,拿过来就着雨水大致洗了洗,小心地把向阳的手指包住。向阳脸色苍白,因强忍剧痛嘴唇被咬出血印,闭着眼睛喘着粗气却一声不吭。
白粤川跪爬过来带着哭音道:“向阳,你怎么样啊?”
向阳摇了摇头,睁开眼睛努力想要坐起来,却疼得“啊”地一声叫出来。
楚娟哭道:“你怎么了向阳,是不是受伤了?”
向阳出了一口气道:“腰扭了,没事,赶紧扶我起来。”
大家把向阳扶起,可即便扶起又能怎么样?凶恶的洪水一点减弱的迹象都没有,依旧咆哮激荡着沟谷,仿佛关押了千年的恶兽,不耍够性子抖够威风绝不收手。
向阳绝望地垂下头,像是安慰自己又像是安慰他人:“没事没事,陆晓栓的水性好得很,指不定在什么地方已经上了岸。他那么机灵,怎么会洪水下来都不知道呢?”
陈强看了一眼旁边的金花,抹了一把眼泪道:“水没下来的时候,我们踩着搭石准备过来,结果金花不小心把脚夹到搭石缝里去了,拔也拔不出来,陆晓栓跳下河去帮金花拔脚,刚拔出来水头就来了,陆晓栓没来得及跑上来,就被冲走了,呜呜呜……”陈强与陆晓栓既是冤家又是好友,此刻比谁哭得都伤心。
旁边的金花惊恐得抬头看着向阳,仿佛是她害了陆晓栓。楚娟把她揽在怀里安慰道:“没事的,晓栓会没事的。”
白粤川抱着脑袋道:“要是晓雨知道晓栓被水冲走,非得出事不可,怎么办啊向阳?”
刚好一些的金花一听这话,又害怕地哭起来,气得楚娟狠狠捶了白粤川两拳:“行了你,别添乱了。”
乱不添照样会来,接到回村学生的报信,老金支书带着村民赶来了。陆晓雨在叶紫和几个村妇的拉扯下痛哭失声。如果不是大家拉住,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洪水去寻找晓栓。
白粤川在这边着急却无计可施,嘶哑着喉咙喊叫着:“晓雨,别着急,晓雨你不要那样,晓栓会没事的。”
老金支书看见向阳几人,高喊道:“向老师,你带人从那边往下游找,我们从这边往下找。”
向阳咬着牙应了一声,在楚娟的搀扶下勉强站起来,挣扎着向下游寻去,学生们跟在后面,不时呼喊着晓栓的名字。
雨渐渐小了,洪水也慢慢消退,被水淹没的一截枯木露出水面,一件泥泞的蓝色上衣挂在枯木上。眼尖的陈强马上认出那是陆晓栓的衣服。见到陆晓栓的衣服,大家心里也不知是希望多了几分还是失望多了几分,陆晓雨拿着晓栓的衣服捂在胸口,也不再挣扎,啼哭着跟在大家后面。
可终究万千祈祷难掩惨剧的发生,在一处水流平缓的岸边,陆晓栓终于被找到了:小小的身体侧卧在岸边,双手紧紧抓住一株被连根冲起顺流而下的小树,身上衣服被洪水剥去,只剩下一条小小的内裤,身子随着水波流淌不住翻动,给人一丝生的希望。
众人七手脚把陆晓栓抬到平缓地面,自动让开让叶紫上前急救。叶紫压胸按腹又做人工呼吸,又拿过听诊器检查了一番缓缓垂下头转过身来,满眼泪水哽咽道:“晓雨姐,晓栓……晓栓已经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