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的修桥大业依然没有停歇，虽然只停留在搬运石头的初级阶段，但为革命奋斗的步伐未曾减缓。陆晓雨虽依然蒙昧，但看到向阳汗流浃背地搬石头，也会跟着一起忙活，向阳一劝，也不说话，就是冲着向阳憨憨一笑，弄得向阳心里酸了吧唧不太好受。有时候不小心把手擦破了皮磨起了泡，被晚归的白粤川看见，不禁埋怨向阳一番，说向阳你瞎折腾什么，要修桥早八百年就修了，还真把自己当英雄了？你当英雄我也没意见，干嘛害得我们家晓雨受牵连？向阳反斥白粤川只知儿女情长，不懂洒家梦想。

当此时，向阳、林岩和白粤川同时收到通知，不日将邀请三人参加全州2005年志愿服务西部计划岗前动员大会，并请向阳作为扎根西部的志愿者代表作大会发言。弥城团县委高度重视此事，赵书记把向阳找去面授机宜，告诉向阳认真准备发言提纲，要讲政治、顾大局、有高度、接地气……发言稿改了一番又一番，一直让向阳觉得里边所说的都不是自己了方才通过。

回到学校向阳坐在饭桌前端着稿子愣是不动筷子，白粤川说你怎么不吃饭啊。向阳说这稿子完全可以顶一锅米饭二斤陈醋三两猪油，看了之后保证胃里反酸油腻饱意顿生。白粤川不信拿过来声情并茂朗诵一遍，结果两人晚上还真个水米未粘牙。向阳在床上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宿，一窝坏水汩汩涌动，跟白粤川说自己要兵行险着，非得借这个机会讨点儿好处不成。

动员大会向阳和白粤川坐在前排，向阳环顾会场，人还真不少，乌压压一片，个个都是朝气蓬勃的青年才俊，一如两年前初来这里的自己，不禁摸着下巴的胡渣子感叹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向阳更关注的是主席台上的头头脑脑，听闻介绍大理党政第三把手——州委副书记要参会，向阳不禁暗喜，有能说得算的，自己的阴谋就得逞了一半。

作大会发言的分三个层面，初来者、正在志愿期者和扎根西部的代表，向阳排在最后。听来听去的发言几乎都千篇一律，仅“号召”“使命”“青春”之类热词就出现无数次。呵呵，其实也不必责之过苟——党政文风向来容易落入俗套，真正要在文字上较真，往往就犯了书生误国、文人乱政、纸上谈兵的大忌。

轮到向阳上场的时候，主持人特意加重语调，把燕北大学、扎根西部几个关键词读得铿锵有力，全场也都振奋起来，抻着脖子看是哪位大神能有如此境界和魄力。

向阳微笑鞠躬，不慌不忙站上了发言席，把发言稿放在一边，深呼吸一口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志愿者、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首先感谢组织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站在这里跟大家互相交流，也诚挚欢迎大家来到美丽的大理。刚才，几位学弟学妹作了发言，我认真聆听、很受振奋，我为我们的党、我们的祖国能有这样一群朝气蓬勃、意气风发的青年人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是真心话，也是我今天为数不多的官话，再强调一下，是真心的。我手中有一份写好的发言稿，但我今天不想读这份发言稿，想和大家唠唠心里话，但绝对不反动、不忤逆、不偏激。”

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赵书记用迷惑而不满的眼神看着向阳，颇为不解。只有林岩趴在白粤川耳边笑着耳语：“瞧着吧，好戏来了，这小子要不搞出点儿标新立异还真不是他的风格，人生皆是戏，处处能搭台。”

向阳顿了顿，接着说下去：“我今天跟大家谈的，就是一个话题，关于——远方的话题。我是第一批大学生志愿服务西部计划的志愿者，实实在在地讲，我并不是个合格的志愿者。首先，我的出发点是因为我个人，我有一个妹妹失散在这里，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奔着寻亲来的。其次，我只做了一年志愿者，就回到北京。但经过一年的蹉跎，我最终选择回到这里，就是因为这里是我心中的远方。老天赋予我们双腿，就是要往远方走，赋予我们双眼，就是要往远方看。只有去远行、去寻找，才会最终明白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需要我们。走向远方不是为了走，而是为了停留。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就找到了自己心中想要停留的远方。前一段时间我读了王朔的一本书叫《动物凶猛》，里边写道：‘我感激我所处的那个年代，在那个年代学生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我很同情现在的学生，他们即便认识到他们在浪费青春也无计可施。我至今坚持认为之所以强迫年轻人读书并以光明的前途诱惑他们，仅仅是为了不让他们到街头闹事。’这段文字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但实际如此吗？难道我们十年寒窗所学真的是注定无用吗？我不敢苟同。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大家耳熟能详，但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它的意思是靠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其实，这句话的重点绝不仅仅在此。这句话的提出者是李嘉诚，如果李嘉诚真的像我们一样去解读这句话，那他也无非就是一个富商而已。知识，改变的是人类发展与社会进步的命运，它教育我们要学有所用、有的放矢。这个社会其实是一群嗷嗷待哺的孩子，渴望我们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学成归来反哺传承。可我们很多人却迷失了本心，一窝蜂似的去跳龙门、去挤高精尖，我们的知识真的成了注定要忘掉的东西。当然，我绝不否认人应该有远大的理想，只是想，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个远方。人各有志，所以天各一方。我很庆幸，在亚溪河小学做了一年的代课教师，我找到了自己的远方，并准备把我人生剩余的时光留在这里，用我的知识来改变一个山村的教育、哪怕只是一个孩子的命运。我认为，它是值得的。在我这里，没有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只有书到用时方恨少。我给大家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就在去年七月份我将要结束志愿服务期的时候，我的一个学生因为帮助自己的同学脱险，被洪水夺去了生命。这个孩子父母双亡，与患有精神分裂的姐姐相依为命。他的姐姐因为这件事受到刺激病情加重，现在就住在学校。索性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同我一样扎根在这里的志愿者对她不离不弃。从那以后，每逢雨季，孩子们就要绕行十多里避开河道险段上学，村里人绕行十多里进山采山货，我们这些走平川大路的人是体会不到那种艰难的。于是，我想修一座桥，一座普普通通的石桥。可我不会修桥，我只知道一块一块地往河边搬运石头，我恨我为什么没有选修建筑、选修设计，为什么连这点微薄之力都尽不上。当一个人为自己谋生的时候，他会觉得除了谋生的本领之外，他学过的很多东西是无用的；当一个人想要为别人做点事的时候，他会觉得他该学的东西太多太多。所以，没有什么知识是无用的，在远方，有广阔的地方等着我们去改变和创造。人活百岁，一年就是生命的百分之一，用生命的百分之一做志愿者，那将是我们一辈子受用无穷的财富。所以，不要再去共鸣所谓的知识无用，总有一个远方等着你、需要你；不要再去感叹生活艰难竞争残酷，你把珍贵的东西当敲门砖，它总有一天会砸到你自己脸上，不如把自己当成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啰里啰嗦说了这么多，其实最终想表达的意思就是，人活一世，总要到远方走一遭。哪怕远方留不住你的人，也要留住你的心，即使人和心都留不住，也请你留下自己百分之一的青春。最后，谨以汪国真先生几句诗结束我今天的发言：我背起行囊默默去远方，转过头身后的城市已是一片雪茫茫。我不想再过那种单调的日子，我像是一条鱼生活像鱼缸。我不知道远方有什么等着我，只知道不会是地狱，也不是天堂。没有人知道我是谁，自己的命运就握在自己的手掌。我不希望远方像一个梦，让我活的舒适，也活的迷茫。我希望远方像一片海，活也活得明白，死也死得悲壮！”

那天，留给向阳印象最深的，不是他发言完毕满堂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不是那些学弟学妹们望向他的崇拜的眼神，而是那位鬓发斑白的州委陈副书记在会后派人把他单独叫住，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向阳，回去给我好好当你的老师上你的课，该我们干的活我们来干，亚溪河村的桥，我一定给你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