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与江湖之间的矛盾向来不可调和,江湖人不喜欢被束缚着,偏偏又自命不凡,诸如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事也时有发生,不能说他们就是错的,可目无法纪,屡屡挑战朝廷底线倒是事实,皇帝能待见这群有本领有手段,却偏偏不服管教的人?
不过事无绝对,江湖那么大,总有为了名利二字,甘愿为朝廷效命的势力,只是这类势力,又往往被江湖同道不齿,厌恶程度直追那些个邪魔外道。
稷下学宫每年的文武评,也不会记载那些明确属于朝廷的江湖势力。
嬴纪从范夫人手中接过茶,稍稍有些烫手,他放下后赶紧摸了摸耳垂,故作玩笑道:“夫人曾说了句玩笑话,培养我做什么继承人,难道就是这观音座?”
嬴纪觉得这实在荒诞,不敢太当真,范夫人却瞄向他道:“可不是玩笑话,师丈留有遗命,观音座非你接手不可。”
嬴纪愣了愣,越发不明白了,这个范夫人之前提过一嘴的师丈到底是谁?
“遗命?这……夫人的师丈认得我?”
范夫人淡淡一笑,道:“不算认得,师丈故去多年,曾物色过好几位观音座宗主人选,恰巧最后是你符合了条件而已。”
范夫人顿了顿,以较为平静的语气,说出了一番惊人言语:“小安宁,你可知你其实是当今大盛皇胤?”
“……什么?”嬴纪猛地一愣。
范夫人正色道:“嬴纪,你生父乃是当今宁王!你本是太祖皇帝之皇重孙,太宗皇帝之孙,当今陛下的堂兄长!”
嬴纪刚碰着茶杯的手僵了一下后又缩回来,“夫人,你这是开玩笑吧?”
声音尽量平静,嬴纪心里却是掀起一阵骇浪,皇胤?自己十多年的人下人,有朝一日竟被告知是皇胤?这要是玩笑话,是不是开的大了点儿?!
嬴纪道:“我生父是宁王?宁王嬴未那个宁王?”
范夫人道:“天下可没有第二个宁王。”
“不可能……”嬴纪摇头否认,“我从小在春月坊长大,夫人早就认识我了,若确如夫人所言,又为何今日才将此事告知?以往又是那么的……不闻不问?”
范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想早日与你言明?只是有许多不便,我若早早与你说了,你我便再无出头之日!”
“你我?”
“嬴纪,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守在陵州十六年?当年我不过十四,青春年华耽误在此处,你以为我就愿意了?我图什么?”
范夫人语气中罕见透露出了些许怨愤,但很快被压了下去。
“……入了观音座,命哪里还是自己的?当年宁王应师丈邀游,历遍四海五湖,路过陵州时,就在春月坊被喂了药,迷迷糊糊下,才与你娘一夜荒唐。自那以后,我便被命令守在陵州,一边看顾着你,一边又不许与你有丝毫接触,更不能对你提供任何帮助,除非有朝一日,你能展露出什么过人之处,我又得了师傅的首肯,才许助你认祖归宗。”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也百思不解,嬴氏将倾,有你这么个后人,为何就这么不上心?直到过了些年,后知后觉,才想明白宁王绝不止只有你这么一个子嗣!天下共计十道三百州,怎么偏偏就在陵州留了子嗣?这些年偶尔回观音座时,与我那些师姐师妹总是聚少离多,稍微打听就知道她们也被派去各州,极少回宗,我曾以为只有我被委以如此大任,不曾想师丈只是在养蛊。”
嬴纪忽想起一梦,梦中那个自称养龙的中年儒士,在坑中豢养六十余条长虫,最后死的只剩五条,分别占据着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西边那条小蛇吃了其中三条,要吃最后一条时被那儒士阻止,说什么已经吃成了九千九百岁,再吃就过了,接着抬袖一挥,让它化龙去。
那条小蛇,最终化作一条九百尺龙蟒,生四爪,还咬了嬴纪一口。
至此梦醒,嬴纪发现其实是睡梦中,自己咬了自己一口。
靠……
有此梦,嬴纪自然信服许多,人总是这样,相比旁人的言语,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所见。
可这梦要是真的,那宁王爷可是生了足有六十多个子嗣,还是在自己不自知的情况下。当然,不可能次次一枪中,谁知道没怀上,或者怀上没要的有多少?怪不得宁王现在生不出子嗣来,敢情早年让人给坑惨了。
而且这梦要是不假,这六十多子嗣中,现今还活着的不过两人……一人在西,自然是他嬴纪,一人在北,勉强幸存。
坑害六十余名皇胤,这要是被揭发出来,是个什么罪?
何其胆大妄为?嬴纪不由生出些冷汗,对那个中年儒士,也就是范夫人口中的师丈生出敬畏之心。
好在他已经死了,也不知是幸与不幸。
嬴纪深吸一口气,道:“夫人的意思,观音座是要在那些子嗣里,选出一个最有本事的人,挽嬴氏危局?”
范夫人点点头,嬴纪能这么快理解,她也略感欣慰。
“你还未降世时,我就与你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一辈子没有出息,我便只有待你老死,才能离开这边域动乱之地。哪怕你如今有了认祖归宗的资格,也不过是个开始,京城朝堂之上,不比刀山火海差了,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你若出事,我又能好到哪里去?”
范夫人脸上泛着无可奈何的苦笑,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去赌一场不得不赌,赢面还不大,输了则会死的赌局。
十多年光阴岁月,换来的却是一个模棱两可的未来,除非是那些本就一无所有之人,否则谁会心甘情愿去赌了?
范夫人如今已是一无所有,所谓春月坊家业,不过是个笑话。
师姐师妹里只有她是在这勾栏地当了老鸨,因为这事背地里没少被暗讽,范家也因为此事,就当没有过这个女儿。
许多艰辛酸楚,不足为外人道,范夫人多年饱经风霜,也早已做到冷眼旁观,只是面对这个某种程度上影响了她这一生轨迹的少年,难免会有诸多情绪涌上心头。
嬴纪多少能想到范夫人这十多年过得并不称心,想要出言宽慰几句,又不知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他自己也是心乱如麻,比窗外雨点还要繁杂。
皇胤……
有了这个身份,那今后如何如何,可就由不得他嬴纪了。他本想在陵州发展势力,先控制常平府,积攒力量后,就离开陵州这个两国边境,去盛国最负盛名的江南,哪儿远离战乱之地,又富饶得很,十分适合长期发展势力,虽然在江南白手起家是难,可有系统在身,这些对嬴纪而言都不是什么难题,可如今却被告知是皇胤,麻烦事可就多了。
要是嬴纪不从,观音座强行公开这层身份,那怎么办?丞相燕禄和燕王朱冉这两个国贼能放过嬴纪?
皇帝年幼,宁王……就不提了,要是天下再出个太祖皇帝的血脉,那些乱臣贼子还不炸了锅?不管他们认不认嬴纪的血脉,想杀他以绝后患一事至少是没跑的。
嬴纪不由站起身,想走两步又觉得无从下脚,负手走出两步,又给折了回来。
妈的,要是天下大定,四海承平,自己去京城当个富贵王爷倒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偏偏是他娘的外忧内患的尴尬局面,这时候跳出来说自己是皇胤,这不是嫌自己活的不够长吗?
范夫人看着来回踱步的嬴纪,好笑道:“馅饼砸在自己头上,有什么想法?”
九地之下的人下人,忽然变作了九天之上的人上人,心里能没个起伏?
嬴纪停步看了她一眼,既然躲不过,不妨主动迎上去,于是他走近道:“范夫人,嬴纪愿意赌一把,只是还请再给我些时间,能拖几年是几年,至少让嬴纪再多些自保的手段……”
还没等嬴纪把话说完,范夫人便轻轻摇头,“你近来的变化我早就写信寄给师傅看了,她回信里说已经在着手安排让你认祖归宗一事……我这师傅心头最后一桩执念,便是师丈这遗命,等了这么些年终于有了结果,寿数无多的她等不下去也是必然,不看到你回京,她是不甘心就此仙游的。”
嬴纪皱了皱眉,又思索起利弊。
见他脸色有些难看,范夫人笑了笑,竟是俏皮道:“别胡思乱想了,观音座哪怕不如前些年的威势,可保住你还是不难的,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我在陵州白等你十六年不成?”
嬴纪想了想也是释然,只是如此一来,真是把他的节奏给尽数打乱了。
“夫人,我还有多长时间?”
范夫人道:“最迟也会在年关之前派人来接你,快的话也就入冬前后。”
如今七月刚刚过半,如此倒还有两月多的时间。
范夫人道:“这两月你可以多来春月坊走动,我会教你一些用得上的东西……今晚就先住下,还有许多事要与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