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姊儿在家罢?”柳奕正在她家院子里翻晒着麦粒,却忽听闻有人在外头老远地吆喝。
这倒是稀奇,她一抬头,见是蒯家的辛郎,正上了小土坡朝她家的篱笆来了。
“俺家熬下了麦芽饴,”辛郎一路走,一路笑着直咧嘴,“俺爹教俺给恁家送来,大姊儿快来尝尝!”
看那少年站在她家漏风的篱笆外,高高举起手里的一个小瓦罐,柳奕眉开眼笑放下了木铲。
“多谢蒯家阿翁!”急忙打开院门,柳奕给辛郎略行了个礼,“相烦小叔特为送来。”
“有饴吃呢,那里烦甚。”辛郎神采飞扬的,“俺爹说新麦熬得麦芽最香甜,给恁几家都送些,苦累了这半月,教大伙都甜甜嘴。”
“是耶。”柳奕将辛郎让进院中,接过那小罐,“多谢阿翁与阿叔,小阿叔且进来喝碗水消消渴。”
“才从椿家来,已喝过则。今年麦芽亦是恁阿叔俺发的,恁快尝尝个饴熬得可好!”辛郎急忙推销着自家的饴糖。
柳奕瞅着罐子里的麦芽饴,是半透明发红还有点浑浊的暗黄色,散发着淡淡的甜蜜气息,看起来就感觉很好吃,她已本能地咽起了口水。
可柳奕也知道,这东西黏着呢,没法直接上手。
辛郎却左右一打量,便去她家篱笆上折下一枝小木棍,一掰两段,互相搓了搓刮去灰尘,剥掉点树皮就朝罐子里略搅动几下,挑出一团饴糖来递给她。
柳奕急忙接过,轻轻舔了舔,“好甜!”
心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她也得习惯啊,不能驳了人家一番好意。
而且讲道理,这时代没有甘蔗,亦没听说过甜菜头,更不可能有白糖、红糖之类。
是以如今根本没有糖这说法。
农家用麦子孵了芽熬成的麦芽饴,便是逢年过节才可能难得享受到的甜蜜。
新鲜熬好的麦芽糖,柳奕没吃过,柳大姊儿也不是年年都吃得上。
她家过去没人会做,家里从老几辈人那里就过得紧巴,根本不舍得费麦子做这个。
今天能得这小半罐儿来尝尝,还是托了蒯阿翁的福。
柳奕想说太好吃了,嘴又被黏住,那饴糖一扯老长,急忙得用木棍接住,两支小棍将软软的糖丝互相缠绕才不会掉下。
“非是俺夸口,漫白芸里谁人不晓,俺家熬的饴最香最甜。”辛郎帮她抱着小罐,笑得有些得意。
柳奕被饴糊了嘴,急忙点头再三道谢。
难怪她以前跟着奶奶准备过年时老太太会讲,过去的人们祭灶,多用麦芽糖糊住灶王爷的嘴,叫他上天述职时不能向玉帝告状。
给这么甜的饴糖一糊,灶王爷的胡须都得黏住了罢,确实只好不说话了。
待送走了蒯辛郎,柳奕才坐在自家门槛专了心吃糖。
原谅她是个没零食吃的可怜娃罢!
这里的糖还没吃完,柳奕又见着有甚么人上了她家这山头。
真是赶巧了!
椿芽儿牵着溜儿,一手挎着只大大的柳条篮子,就从她家的院门走了进来。
“柳大姊儿好。”椿溜儿眼看这几日恢复了元气,又能活蹦乱跳了。
“诶!溜儿来则。”柳奕笑着答应,转对芽姊儿道,“姑姑今日怎得闲来。”
“俺哥摘下了几枚甘瓜,俺嫂子言说送两个来给恁家。”芽姊儿将篮子递给她瞧。
里头果然躺着两个白皮发黄的椭圆小瓜,能赶上柳奕的三五个拳头大。
甜瓜!柳奕心下欢喜,正经的水果,今天可以饱口福了。
她们俩是互助组里唯二的小姑娘,经过这半月的共同劳动,已经比较熟悉,算得有了些“革命友谊”的伙伴,说话便也放得开了。
“俺家个瓜,还是前些年才得的种,唤作个甚美人背,”芽姊儿一笑,“俺道就不是个好名。不想几番种下,吃着甚甜。今养得两个熟的,恁家爱吃它时,亦可留种些儿。”
“恁说好便是好了,俺便留下瓜子,也让俺爹种上两垄。”柳奕进屋捧出了辛郎才刚送来的麦芽饴。
“俺不用,不爱吃个甜的。”芽姊儿取出了瓜,急忙推辞。
柳奕转招呼,“溜儿,叫姑娘给恁搅麦芽饴吃。”
芽姊儿无奈,只好放下手里的瓜篮,拿了柳奕递来的麦秸棍儿给椿溜儿搅起一小团饴糖,“蒯叔亦给俺满家送则,恁便留下自吃罢。”
“俺也吃得少。”见芽姊儿再三推辞,柳奕这才将糖罐子抱回屋里。
不是说真的有哪个孩子天生就不爱吃糖,而是生活所迫。
他们从小想也没得吃、吃不到,时日一长,自然就压制住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渴望,甚或厌恶起自己原本心心念念喜爱的东西。
都是穷闹的。
“这几日恁在家做些甚活计?”椿溜儿舔着饴糖去旁边看蚂蚁了,芽姊儿便不去管他,转而跟柳奕说话。
“洒扫,洗衣,守着麦子驱赶雀鸟。”柳奕捡起自己的小木铲,用这东西要彻底翻动麦粒也困难,她不过想尽量做点事情,吓唬吓唬雀鸟也是没问题的。
“恁在家哩?”柳奕也关心关心她的小伙伴。
“求俺嫂子教俺织绢哩。”芽姊儿一脸平淡。
不过柳奕能隐约感觉到,她是喜欢的?
“恁莫道俺嫂子不擅言谈,实则颇灵巧。”芽姊儿向柳奕道,“俺大嫂说,在家时,伊家姊妹皆是十二学织绢,她十四已能织素,伊家姊亦会织缣。”
“甚是缣?”柳奕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个新名词,“俺止晓得薄绢密素。”这还不是她晓得,只是她阿娘柳氏晓得而已。
她只能从芳娘的描述约略知晓,绢是生丝织成的轻薄布匹,是最基础的丝织品。
素,原本可以指所有没经过染绘的布匹,不论丝麻。
自从她们这世界里出现密织的技艺,加上人们会把这种更致密的丝织品煮漂得更加洁白,便专一称呼此种密缯为素了。
至于绢是怎么个薄法,素又怎生个密法,她还没实际见过呐。
“兼织素缯耶,俺亦止听闻得一缣直五绢。”芽姊儿继续向柳奕解释到。
“一绢折米粮数石?”柳奕倏地来了精神。
芽姊儿投来看傻孩子般的目光,对柳奕道,“恁不闻‘一绢二亩半’,‘一素抵三绢’。”
也就是说,在这个时期一匹绢价值二亩半丰产田地里出产的粮食。
而一匹素缯就能价值三匹绢,也就是七亩半了?
咱不说白芸里这穷乡僻壤的粮食产量了,就以三担计算罢,柳奕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三匹绢就价值一匹素缯,便等价于二十二石半的粟米了。
那么一匹缣价直三十七石半粮食?
她滴个乖乖!只要织成三匹缣便顶她家六十亩粮食地里一年产出的口粮了喂!
“个等直钱?”柳奕都快瞳孔一缩了!
难怪芽姊儿这么上心,如果她柳奕也有那织缣织素的本领,亲娘!她家三口儿就完全吃喝不愁了呀!
“那俺也学织缣!”柳奕脱口而出。
芽姊儿冷冷静静地看她一眼,“亦总要学上两三年绩麻,再捻得三两年线。”
柳奕怂了,这两样,她都不会。
“俺会捡柴就随邻家伯娘学绩麻,”芽姊儿才微微一笑,道,“自俺嫂生过溜儿,便跟了她学捻线,又已三年多了——俺家嫂亦没答应俺耶。”
“怎地?”柳奕好奇,“恁线捻得不好?”
椿芽儿摇头,“须十二才始上得织机,俺家嫂言说,俺还使不动那机杼。”听她语气也很是遗憾。
柳奕不知是这大靖朝的女孩儿满学纺织真个有年龄限制,还是椿芽儿的托词?
不过显然,目前她都使用不了的机器,柳大姊儿这小短手短腿,就更加不必指望。
何况她不仅缺乏许多的常识,也没有丝毫的纺织基本功。
看来,在这男耕女织的时空里,女人们轻易是不可能绕开纺纱织布这件工作的。
一个女人的辛勤劳动,也满可以养活得了全家大小了呢。
妇女岂止能顶半边天,按照单位时间的劳动价值来看,起码能顶大半边了。
那么今年,就让她从绩麻开始好了。
人家芽姊儿不是说她很小就学会绩麻了吗?柳奕相信自己也可以学会的!
于是,芳娘两口儿回来的时候,便见女儿端着切好的甜瓜扑上来猛献殷勤。
“阿娘!”柳奕一脸真诚道,“恁与那椿家的阿婶相处可还融洽?”
“她呀……?”芳娘默想了想,“还行,忽地怎问起她来?”
“恁看看,这是椿家的芽姊儿送来则甘瓜。”柳奕笑道,“人道是她家大嫂让送给俺满家的。”
“嗯!还挺甜!”洗过手的柳全过来拿起一块,吃下一大口,便连连点头称赞。
“爹啊!”柳奕急忙阻止她爹的狼吞虎咽,“人家还给俺说可以留了作种的,恁可别连籽儿都囫囵吃下去!”
“噢!”柳全急忙慢了下来,小心翼翼一粒粒吐出瓜籽儿。
“俺亦想学绩麻、纺纱,恁也早些儿教俺织布罢!”柳奕转对芳娘道,“芽姊儿告诉俺,她嫂嫂的母家姊妹会织个缣,一匹便直五匹绢呢!”
“甚?”这下,不光是芳娘,就连柳全也不淡定了。